「施涅,電、電視上的那個人是你嗎?」



他更討厭學校,是從這句莫名急切的提問開始的。


第一次上工的短劇播出之後,原本視他可有可無的教室,沒幾天便炸開了熱議。於是,那些他不曾與之談話的同學、在暗地裡形容過他自閉兒的同學,全都一窩蜂地湧到他的座位旁,探頭探腦。


「所以你見過這個明星嗎?我超崇拜她的,你可以幫我和她要一張簽名照嗎?」


怎麼可能可以啊,笨蛋!


「欸,拍戲是什麼感覺?是不是超好玩?」


要為了扮演角色去學一些稀奇古怪的技能,一個月內在不同的地方奔波輾轉,還要和一群大人周旋——其中不乏就連乳臭未乾的他都能一眼看穿人品可疑的偽君子。


當然,芙雷姆不可能把心聲如實告訴。這要是傳出去,今天或許沒事,將來八成也會變成職涯絆腳石。


「震驚!童星芙雷姆,竟爆出霸凌同學的黑歷史!從天使到墮落?」什麼的,他可不想在24歲的一天早晨,翻開太陽報時讓那聳動標題映入他眼簾,嗆了他一口奶茶。


「我還沒見過她本人呢」「行程都是經紀人安排的,還好不會太累」因此,諸如此類的問題全都像這樣被他打太極般圓滑閃過了。


然而問題不止於一夕之間獲得的過度關注。


「自以為很特別嘛?我看過那齣戲了,你演技爛到不行,完全看不下去!你能當上童星不過是運氣好而已吧?」


要批評倒是給點建設性的建議啊!如果羨慕,你也去參加地方試鏡被星探挖角啊!


「你爸媽肯定砸了很多錢才幫你弄到這個角色吧。」


如果媽媽真的願意花那麼多錢在他身上,他也想體驗一次啊!再說了他根本沒爸爸!


或者,校園一角,闖禍雙人組故意纏上他,「哎喲,大明星駕到!抱歉忘了幫你鋪紅毯,你的保鑣呢?」「我問過我媽了,你演的那部劇根本沒人在看。還有那些演員全是三流貨色,尤其是這個很高的男演員,我爸去演都——」


你他媽給我閉嘴!根本就沒實際下場演過戲的傢伙,憑什麼花三分鐘的時間就否定掉他花三年甚至更長時間所累積的「價值」啊!


尖叫聲隨之炸響。


……結果未來的某一天,好像還是會傳出芙雷姆霸凌同學的新聞了。但誰管他啊,他就是前額葉沒發展好的問題兒童。反正嗆聲也要趁沒人的貨色,長大了也不會有那個膽量,在無風無浪的日子鋌而走險地去爆料。想到這邊,他把懷中的狐狸娃娃抱得更緊,彷彿這小小的存在能為他擋住所有的刺耳噪音。

「沒事的、沒事的……不要害怕,不危險,我會保護你……我什麼都能做到,所以放心吧……」
他也不知道,邊摸著狐狸娃娃邊這樣喃喃的安慰,到底是說給弗洛因德聽的,還是自己。



麻煩不只在學校,家裡也變了。母親那張長年抑鬱的臉,終於綻放笑容。


「我孩子沒什麼啦,只是和那位知名演員同台過罷了。」


待在同個劇組而已,根本沒有交集。


「說真的,照顧他並不簡單……但看到他如今有所成就,我也很欣慰。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力……」


如果一切屬實,很諷刺的,他根本不會走上舞台。



學業壓力繁重,社交依舊像迷宮,身分卻愈發模糊。明明是為了擺脫孤單才跑去演戲,怎麼反而更孤獨了?


同儕間沒人會真心想知道工作的辛苦,因為那太無趣,不足以引起共鳴;接近他的人,到底是為了好處還是真的欣賞他的努力;考試分數一旦下滑,立刻就會被拿來當笑柄……


他必須展現自己,但又不能太出風頭。

工作必須嚴謹以待,但又要和藹可親。


「太棒了!你這個月賺了400英鎊!你真的是我的驕傲。」母親的聲音帶著難得的雀躍。「我查過了,如果再更出名,甚至一個月能有10000喔!不過我們不能操之過急,要穩扎穩打。你才剛當上童星,薪水還不穩定,得先把這400固定下來才行。」



母親的笑容,是A級考卷和400英鎊能買到的魔法。

是每天在不同地方挨罵就能夢見的幻想。

金錢,或潛在利益,是他唯一能創造的奇蹟。



你從何處來?你是誰?你向何處去?

來自哪裡不重要。只要記得芙雷姆一名號。你從我身上看見什麼就取走它,向能證明我價值的舞台去,這是能施展魔法的我的義務。
不能施展魔法的無能者,就乖乖承受被賦予的價值,向上供奉會魔法的我項圈、飼料、絨毯與玩具。

無能者從來都是位高權重者的主。參與競爭與被討厭也不過日常中的一環。

也是讓我成為好孩子的鑰匙。



等待攝影組調整燈光和設備的空檔,芙雷姆抱著弗洛因德窩在片場一角,專注翻閱劇本。


期間,身邊人來人往:經紀人伊坦諾耳為他拍單人宣傳照、化妝師匆匆幫他補妝、導演和工作人員特地跟他討論細節、陪同人員上前寒暄……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偷得喘息。


偏偏這時,克萊爾輕飄飄地走來,拋出一句無法忽視的話:「那個狐狸娃娃……我在哥哥房間裡看過一模一樣的耶。嗯?連修補痕跡都在同個位置,好奇怪喔。」


「什麼?」他猛地抬起頭,「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再三確認後,真相浮出水面。「哥哥」指的正是當初雪中送炭的那位男演員,而那隻「修補痕跡一模一樣的狐狸娃娃」,的確是他送給芙雷姆的禮物。


最初的交流(或者說試探)因此顯得小心翼翼:


「那你哥哥最近過得怎麼樣?他……他有、提過……」

「他說有幾次休假外出碰到你,可是你完全沒認出來,很好笑。不過別灰心啦,我哥的興趣就是喬裝,不僅是粉絲,就連同業他也不太喜歡被認出來。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也不是會隨便跟人打招呼的性格。」

「……原來如此。」結果是他自以為再也沒遇過喔。


後來,舞蹈訓練結束後的休息時間,兩人能輕鬆拌嘴:


「參與這次拍攝、和芙雷姆在同個劇組演戲,我覺得值回票價了。」

「妳這樣說話會害我很高興耶……啊,需要幫妳壓背嗎?」

「好啊!我的筋好像有點硬,就跟你的脾氣一樣——痛痛痛痛痛痛痛!


到了完全沒有拍攝的休息日,他們甚至會相約出去玩:


「克萊爾,妳在哪裡?這裡也太黑了吧……克萊爾——」

「哈哈,看你走鬼屋怕成這樣真的超好笑。對了,我哥最近有問我你過得如何耶,他好像覺得你很容易因為一些事就難過。」

「什麼,真的嗎?嘿嘿……但我有很容易難過喔?有那麼明顯嗎?呃,我是說我過得很好——雖然前陣子確實有發生什麼就是了啦,還勉強經紀人幫我……

「怎樣?知道有在被關心很爽喔?……喂,你要撞到牆了啦!」


因為她認識他仰慕的演員,因為她的話總讓人忍不住笑出聲,因為她願意陪自己玩——所以他才能抱著弗洛因德,更有走出那個孤單角落的勇氣。


克萊爾和她的哥哥,都是很特別的人。

還有同屬伊坦諾耳旗下,與他並肩活動、共同出演《奧傑塔計畫》的其他藝人,也是如此。


有了勇氣的他,偶爾也會嘗試和同劇組的其他演員、工作人員在休息時間進行非公事的攀談,每次談話氣氛也都出乎意料地快樂。


和之前待過的片場不一樣。


好厲害、好厲害。為什麼他們都能讓他覺得,即使暫時放下對工作的執念、對舞台之外的絕望,也無所謂呢?為什麼他們每個人在鏡頭裡的眼神和舉手投足,在片場商量鏡頭語言和演出細節的話語,那些無形流淌於空氣裡的默契,是那麼教人暢快呢?


這難道不就是魔法嗎?

不是睜眼也能看見的幻想嗎?

不是這世上最強大的奇蹟嗎?



如果說,這樣的幸福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即使未來的他不能成為最有價值的商品,好像也沒關係了。
演戲原來也可以不是需要考慮這麼多事情的樂趣。社交原來也可以不是每句話都有陰謀和極權壓迫。


只要待在這裡,他的標籤便會煥然一新:開朗、健談、平易近人、人緣好。
他便能夠一直都是會被喜歡的人們叫作「可愛」的他。

可愛、可愛……多麼美好的詞彙!就好像在說他是以被的好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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