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07.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第一個期末考結束正值聖誕節前夕，位於北方的帝國在這個時節已經會飄起小雪，商店街販賣跟新年有關的商品，抬頭還能看見用魔法做的燈火點綴在半空中，熱鬧得不得了。
安捷是在這個氛圍下踏上回家的路的，課堂不多的他早早搞定早上的考試，回到家鄉時太陽都還在高空上。
入學以來的三個月他完全沒連繫家裡，不是鬧脾氣，只是怕一但有所連結，他離開家的決心會很快付諸流水。
畢竟他是習慣放棄的，放棄了也不要緊，還是有人會全力的愛他，會點什麼被愛著，與什麼也辦不到仍被愛著，兩者結果到底出在哪裡他還分不清。
一路上他沒有貪玩，搭著公車回到熟悉的街道，這裡每年的聖誕節都差不多一個樣，只不過今年的他不再是由窗內往外看著路上嬉鬧的孩童堆著雪人玩，而是這樣讀自站在街上看那佈滿常春藤的窗戶，實在是相當難得的體驗了。尤其聖誕節正式祭司們最忙碌的時刻，傑克也是其中之一，那段期間是傑克最沒時間和他整天膩在一起的，於是過去的他也就像期間限定的聖誕紅那樣在窗邊盯著外頭，沾染氣氛成為裝飾的一環卻不參與傾注，沒親自到外頭都不曉得節慶的歌曲是這樣震耳欲聾。
也不曉得是這行為太過陌生，或他太久沒回到家裡，當他站在外頭覺得有些違和感，他記得自己與哥哥的那扇窗外並沒有爬滿這麼多的常春藤，在這多日的雪中植物已經結冰，葉子卻仍顯得常綠更加詭異。
安捷衝回位於三樓的家中，昏暗的燈光顯示沒有人待在客廳，急忙打開房門後，呆愣了數秒才接受了視線給與他的情報。
這間房間一直是與植物共生的沒錯，但現在已經整個變成近似沼澤的生態了。
原先只有輕輕覆蓋著書桌前方牆上的常春藤，如今爬滿了小小空間的四面牆，桌面上也有一些，中間好像還穿插著黃金葛，因變得太過巨大，故安捷沒有一開始就認得他們。他覺得自己好像來到史前的森林，但景觀中參雜著他本熟悉的生活氣息。
他和哥哥的雙層床架被深綠色的小花蔓澤蘭所覆蓋，變成像是某種訴諸環保思想的裝置藝術，整個房間因茂密的植被，使冬季本就稀薄的陽光變得更加稀有（但即使缺乏充足的陽光，這些植物們還是生機勃勃到令人畏懼的程度）。
安捷甚至覺得自己像是浦島太郎，到龍宮一遊後回到家鄉等到的是物是人非。
他一走進房內，就被濕滑的青苔弄得腳步不穩，下一秒藤蔓冷不防地絆住他，兩手都是行李使他直接把臉摔上地。
原先抱在手上的龍舌蘭盆栽被他直接砸壞，碎塊割傷了他的手，銳利的傷口讓鮮紅的血很快抹上地面灰藍色的青苔，紅色染髒鋪上綠色地毯似的房間，這場景讓他想起新生試煉時曾在洞窟裡看見的幻象，不安感驟升。
砰的一聲後，是一陣腳步聲接近。
「天，安捷！天──我就想家裡最近的蟲子也太多了，這房間是怎麼回事！」
沒看見來者，安捷也聽得出這是爸爸的聲音，他忍著痛撐起身子看向房門，見父親的樣貌與那大咧咧的反應和三個月前如出一轍，緩解一絲心中的不安，隨即另一個恐懼又爬上了心頭。
傑克呢？他去了哪裡？
他相信，傑克如果在，這房間肯定不會荒廢成如此。
正當他和爸爸面面相覷時，門口傳來開門聲，歸者想必看見了玄關屬於他的靴子，他聽見哥哥的聲音大喊：「安捷！你怎麼要回來也完全沒有連絡？」
傑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語意又帶著一絲責備，讓甚少被責怪的安捷頓時愧疚極了，但能聽見這聲音同時又讓他安心。
哥哥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前時，大概也被安捷狼狽的模樣給嚇愣了；同時，安捷看出傑克不安的眼神裡帶著一絲打量，好像在確認眼前的生物是否還是過去他所熟知的。
安捷反應得如此快，是因為在見到傑克的那一刻他也想了一樣的事情。三個月不過一個季節的轉換，但對自打出生起就和傑克形影不離的安捷來說，須臾即四季。又見多年來所相處的房間變得如此，令他難以相信對方這段時間是毫無改變的，而自己並沒有參與到其中的過程。
但他意識到雙墨藍色的眼中摻雜著相同的情緒時，頓時感到委屈極了。
其他的疑問跟情感都被拋諸腦後，他發現自己一點也無法承受曝曬在哥哥帶著任何質疑的眼光底下，但卻無可為自己辯駁──離開的畢竟是他。
安捷一語不發，僅將眉頭深鎖。自兩人對視到此為止，整個過程不過一兩瞬的時間，卻像慢動作一樣被無限地拉長。
時間再度恢復轉動是在傑克看見安捷表情的變化後。
那刻的傑克就像接收到了某種能引發反射性動作的指令，他急忙撲了上來將安捷抱起，原先被無限拉長的距離一瞬間又縮緊，他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前被藤蔓吞噬的椅子上。
治癒術對傑克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但傑克現在的臉色還是難看得像在處理重大手術，他撥開安捷的鬢髮檢查臉上是否有碰撞傷時，那手法似極了為嫩葉檢查蟲蛀的模樣。
傑克將他手與膝蓋的血止住，一陣魔力流動後，皮膚已完好如初，安捷想起過去被強調治癒術是多需要專注力，而現在的傑克正是入魔般地專心而沉默，大概連開口呼喚都無法傳遞到對方耳裡吧。
腳踝在剛才的慘摔中扭傷，傑克捧著他稍微腫脹的腳小心治療完畢，好像還未能滿意似地，手一揮，旁邊櫃子上纏繞的厚藤蔓像窗簾一樣全數往旁邊退開，他拉開抽屜從工具箱內拿出了指甲剪，不合時宜地捏著安捷的腳趾埋頭修剪了起來，一刀一刀清脆的聲音後，那些枯敗的、多餘的枝葉落下，這也是安捷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了。
「哥哥。」安捷輕聲喚。
外頭傳來孩童沿街歡唱的歌聲，稱不上明亮的房間內安捷看不清傑克的表情，但知道傑克毫無反應，持續手上的動作。於是安捷又喚，並帶著力道捧住傑克的臉，這才讓人回過神抬起頭來看他。
「怎麼了嗎，安捷？」
傑克面帶微笑，這一抬頭恰好正面迎上窗戶透來的光，表情再尋常不過，好像他們沒有分開，他也沒被如今廢墟一樣的房間給嚇得狠摔了一跤，是記憶裡每個熟悉的午後時光。
這讓安捷頓了頓，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希望見到對方變了好還是不曾改變好，但有件事情他倒是在此刻悟到了。
那又長又彎的執念與思念長成了藤蔓，恣意地蔓生於這不到五坪的房間，而他養在宿舍的常春藤在他細心的照顧之下，最終只成了橘褐色的死物，怎麼救也救不活，剩下那些耐旱的多肉植物還活著。
他真的是感到再無可奈何不過了。
於是他也只能盡可能誠心地、灌注他所有愛真誠地開口道：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感覺自己的話語就如同一滴雨水落在乾涸的沙漠裡，顯得既渺小又毫無幫助，他已經離開了，還刻意地迴避，即便再回頭，他短暫的生命也和永遠一詞勾不上邊，但他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傑克的表情和替他收拾行李的那晚相似，笑容裡帶著一點無奈，攬過安捷的頭輕輕地說：「好，永遠。」
那一瞬間，安捷發誓他親眼看見，傑克身後那被他摔在地上的龍舌蘭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花莖。要開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