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After the Storm
03. After the Storm
外頭是暴風雨，有著足以將那些孱弱的枝葉全部打落的衝擊力，在安捷的想像裡那差不多是這樣的夜晚，但實際上那天晚上無風無雨，天氣好到漫天清楚的星空，如果他會占星的話也許會考慮去陽台看看這周運勢如何，可惜他不會，而這樣安靜的夜裡客廳傳來的爭執聲顯得格外清晰。
他躲在與哥哥共同使用的雙層床的下鋪，開著床頭的小黃燈，燈光被床架留在極小的範圍內。雖然待在自己的床上嚴格上不能說是「躲」，但安捷覺得他事實上應該走出門外解決屬於自己的問題，他卻沒這麼做。
「安捷平常都是我在照顧的，憑什麼是你說得算？」
這是傑克的聲音，安捷很少聽見他用這樣的音量說話，這讓他有點嚇到了，就像沒有遇到強風你也不知道你家窗戶能被震得這樣嗡嗡作響。
「傑克，安捷是我的兒子，你也是。」接著是與前者相比冷靜得不可思議的聲音，女人盡可能溫柔地說：「而且實際上這件事情不是我單方面決定的，是安捷自己想要去學校念書的。學校就在帝國境內而已，並不是把他送到千萬里之外，你冷靜一點。」
安捷一直都是哥哥負責照顧和教育的，事實上哥哥的教育也並沒有哪裡不足，但安捷出於相當自私的理由想離開家裡──主要是離開傑克的身邊。
他也不擅長說謊，懷著這樣的理由他是無法和傑克正面挑明自己要去西奧多學園的，最終只好讓母親當擋箭牌。
「那不是距離的問題……」傑克的聲音有些沙啞，這個晚上他聽見了太多沒聽過的情緒了，安捷又把自己埋進被子裡，多希望今天能風雨交加，他也許可以不用聽見這麼多他不願知道的。
房門被打了開來又悄悄關上，原本以為是哥哥走了進來，仔細一看是他老爸，嘻皮笑臉地靠近。
「瞧你緊張的樣子。」父親湊了上來把他擁進懷裡。「怕什麼，沒多大的事。」
安捷噘著嘴有些不滿，他樂天的老爸總是這樣，永遠正經不起來。
可以的話他也想相信這一切都沒事，埋頭強迫自己去睡，隔天起來又是和過往相同的一天。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輕易地會因為一些非常細微的事情產生變化，何況今天這樣的程度對年紀尚輕的安捷來說已經不是能用細微來描述的了，哥哥跟母親也許會因此有嫌隙，而哥哥可能也會對懷著秘密的自己失望，明明他們之間不該有所隱瞞。
父親見安捷表情仍舊緊繃，拍拍他的肩膀，「這樣吧，爸教你一招，等等你哥回房間，你就衝上去抱緊他，往他臉上用力的親一口，說你愛他，這樣所有事情就會解決了。」
父親相當自信地揚了揚下巴，換來安捷有些冷淡地回視。
「爸，我都十五歲了，這招只適用於六歲以下吧。」
爸爸聽了不以為意，說你媽生氣我都這樣，有用的。安捷聽了把棉被又往頭上蓋，在布團裡聽見父親朦朧地笑聲。
腳步聲遠去，又回來。
安捷正想勸他爸還是先放著他別管了，就見是傑克走入，提著一個大皮箱關上了房門。皮箱看起來多年沒有用過，一個咒語後上面的灰塵被吹拂乾淨。
金屬扣被解開的聲音清脆地迴盪在這個不大的房內，傑克將箱子打開，一副要打包行李的氣勢，那一瞬間安捷突然感到無比地害怕。
是怎麼了？剛才和父親講話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傑克要出遠門嗎？他要離我而去？
他瞪大眼睛感到難以置信，感覺雨越下越大，大得隔絕了外界與此處。世界只有這五坪的房間和除此之外，一旦傑克前腳踏出了房門，那就是前往了世界的盡頭，將與自己再也無任何關係。
正當他還在錯愕時，哥哥發現了他的視線，貌似有些尷尬地拉開嘴角，昏暗的房間讓安捷無法很確定對方的表情。
「怎麼了，安捷？」傑克溫和的語氣讓人會錯以為剛才在房外的是別的誰，「這是我以前用過的皮箱，聽說你要去學校了，我剛才去翻出來讓你裝行李……」
安捷一聽，突然感到羞愧，要離開的人從頭到尾都是他沒錯，是他要走，去世界的盡頭。
他緩緩地下了床鋪，爬到哥哥的身旁雙手環住他的腰，像過去每次撒嬌時一樣將頭埋進對方的肩窩裡。
「我一定會很想你，你要幫我裝很多植物進去。」
傑克沉默了一會，發出苦笑的聲音，拍了拍安捷放在腰上的手，輕聲說當然好啊，還有想要什麼嗎？
說出來可能會被其他同學笑上五年，不過是離家念個書，有必要弄得像是生離死別嗎？
但安捷知道對傑克來說這件事情有多嚴重。
傑克活得太長，而安捷的太短；對傑克而言，安捷擺在他種植的眾多寶貝植物裡頭，肯定也是屬於短命的那邊。人類的壽命像養條貓似的，沒幾個月幼貓就大了，再沒幾年，貓就死了。而安捷卻還要從中再偷走些許年。
今天真應該是暴風雨，安捷想。
傑克不曉得是花上多少力氣，才能忍住不在這時開口說出要他不要走。如果雨聲夠大，傑克也許就能不小心脫口而出，他也許也能裝作沒聽見，或者選擇聽見，然後被勒索著留下來，那也是甘之如飴。
但星點清晰可見的夜裡，靜得很壓抑，安捷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做響，他將頭抬起，看見星吏銀白色的髮絲在黑暗裡仍散發出微光，十分好看，安捷看著他的臉龐，將嘴湊了上去，目的地落在對方的嘴角，像桃花再也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自枝上掉落，不湊巧地擦過經路人的臉頰。
「我愛你。」
緩緩地拉開距離後，他盯著哥哥藏青色的眼睛，盡可能溫和誠懇地道。聲音一字一句地很清楚，毫無隱藏也沒能含糊。
傑克一聽，吸了吸鼻子友愛地將弟弟擁入懷裡，像過去的每一次那樣親吻他的頭頂。
「我也是。」他聲音有些沙啞，「你會每個禮拜回來吧？」
安捷默不作聲，他的哥哥也早已習慣自己的弟弟總是平淡的反應，用著帶有鼻音的聲音笑說一定是爸又亂教你什麼，安捷平常才不會這樣。
他嗯了一聲，想著對，而且他就要離開這裡。
他將會學到更多預期之外的，這對傑克來說肯定是再挫敗不過了。
*
安捷無聊地躺在宿舍門前的地板上，旁邊擺滿了多肉植物，肚子上還躺著一盆龍舌蘭，一起曬著早晨的太陽。
亞格爾一打開宿舍的門就見到隔壁這樣奇怪的風景，安捷還捏著火球在空中繞啊繞，大概是在練習，讓他都不禁為地上的植物捏把冷汗。
「早啊，你週末沒回家啊。」安捷問，但一眼也沒看向他，語氣聽起來對答案沒有太大的興趣，大概亞格爾不回答直接走掉對方也不會在意。
「我家很遠欸，就算有傳送門花一天也是到不了喔！通常都住宿了假日沒在回去的吧？」
畢竟這間學校的學生可是來自世界各地，但安捷的問題使他有些困惑了，於是回問：「你家很近嗎？」
安捷停下手邊操控元素的動作，終於轉頭看了過來。
「很遠喔。」
他撫摸著盆栽看起來若有所思。
「在世界的盡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