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Dear

餐桌上一群女人喧鬧一片,未結婚的囔囔著自己對結婚的憧憬,結婚的便叨絮著婚後一堆限制的生活,你來我往的攻防中,最後都將矛頭指向了發呆許久的尋。

「尋,妳每個月都會量基礎體溫嗎?」

「對啊!排卵期的體溫會高一些喔,妳有沒有記錄下來啊?」

「唉喲!妳們忘了尋可是法律家族的大小姐啊,自然有專業的家庭醫師在照顧,妳們跟著緊張甚麼啊?」

「對了,尋,婚期決定甚麼時候啊?結婚後可不要馬上就懷孕喔,這樣就會失去自由囉!」

尋吸了一口紅茶,剛剛聽見那些床事的話題,還讓她臉紅著,心跳加速。

「我、我也不知道耶,爾沒有提過。」

爾是尋交往了5年的男朋友,郎才女貌的結合讓許多人稱羨。他也確實是一個溫柔的男人,總是在尋想到之前,先把事情都打理了。

「唉喲!一定就是今晚啦!」

「對啊,尋,今天的晚宴,妳可要好好打扮自己啊!最好先去做個全身美容,這樣肌膚才會彈潤彈潤啊!」

幾個朋友說完,還刻意抓了尋的手打量起來,瞇起眼彷彿幻想著甚麼似的。

「喔,拜託,」尋立即打斷了她們,「八字都沒有一撇,妳們在那裏瞎起鬨甚麼啊?」

「喂,難說喔!」其中一位朋友不甘心反駁,「主任這幾天都很忙耶,鬼鬼祟祟,一定是在規劃要怎麼求婚啦!」

朋友說的「主任」就是尋的男朋友──爾,但那已經是他去年的職位了,聽說今年尋的父親又將他升為「資深合夥人」,是「世達律師事務所」裡具有相當重量的位階。

短短10年,便以新秀之姿進入「世達律師事務所」的企業體制裡,雖然有人說他是因為具有律師世家的背景,但在尋看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自己的努力。

他一直是一個很認真的男人,不管對事業,還是對尋。

「哇,求婚啊!那一定很浪漫喔,好想看喔!」說話的是安妮,她不只是尋的表姊,更是尋小學的同班同學。

因為是家族企業,安妮本來也屬於「世達律師事務所」的一員。但半年前她被家族「流放」了,帶著懷裡才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尋從小跟安妮形同姊妹,對她的情誼並沒有因為她發生了那件事而有影響,但除了尋之外,她幾乎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今天在餐桌上的幾位還是看在尋的面子上,才勉強用正眼看安妮幾眼,寒暄個幾句。

尋好幾次都想帶安妮出來走走,希望可以幫助她重新接觸原本的社交圈和生活模式。

但是安妮婉拒多回。

所以尋今天其實是有私心的,藉著姊妹淘們討論著自己的事,想重新將安妮帶進她們的話題裡。

可是大家對安妮的成見,還是如冰封的世界,一點融化的跡象也沒有。

「哦,我突然想起我男朋友要我去買避孕藥,我要先回去了。」

「啊,對了,我也得回去幫我兒子換尿布,我老公急著找人了。尋,我先走啦!」

朋友們聽見安妮回應的聲音後,也不知是覺得疙瘩還是排斥,紛紛離席。沒多久,原本喧鬧的餐桌只剩下尋跟安妮兩人。

安妮的眼眶泛紅,但她很堅強地不讓眼淚滴下。

「安妮,我……」

「沒關係的,我習慣了。自從有了小俊後,我就知道我已經不屬於那個世界了。」安妮擤了鼻水,勉強笑著,「對了,我還沒恭喜妳。」

「恭喜什麼啊?別聽她們亂說,我還沒有想要……」不知怎麼地,尋突然覺得胸口有些酸楚湧上,說不上來。

爾要求婚的計畫,大家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尋這個被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女朋友,似乎只需要好好享受那些浪漫就好,但她卻感覺這一切都好不真實。

「怎麼了?妳沒有打算答應求婚嗎?」安妮哄著懷裡的孩子,尋跟在她腳步後一起離開餐廳。

熙熙攘攘的街道,繞過了幾個小巷子後便換了風景,路上不再有那些畫著濃妝,帶著名牌包逛街的小姐貴婦們。

再走過一所傳出朗朗讀書聲的小學,眼前的街道不再井然整潔,不再種滿鮮豔的矮花;而是凌亂一片,排水口裡不時傳出惡臭,電線杆周圍的垃圾被野狗咬得大開,裡頭髒亂的衛生紙被扯到一旁。

那所小學,就是一直被戲稱的「楚河漢界」。位於高級住宅區的最邊端,接連著後頭的工廠和所謂的平民住宅區。

前方跑來一位揹著垃圾的流浪漢,正趕著從工廠的小路,奔往商業區的街衢裡。

「又是他,他又要去高級住宅區乞討了。」安妮看著流浪漢的奔走的背影,站在服飾店的玻璃窗前,鏡子反射出她憔悴而徬徨的面容。

「尋,妳會答應求婚吧?」安妮似乎不是在詢問她的意思,而是在暗示尋必須要答應求婚。

而尋,似乎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不是嗎?

安妮感覺到這話題對尋來說有些嚴肅,她趕忙換了口氣,「尋,妳喜歡小孩嗎?」說完,她拍著懷裡的孩子,孩子一路熟睡著。

「喜歡嗎?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喔?難道妳跟爾結婚後,不想要有小孩嗎?」安妮果然覺得她一定會跟爾結婚,所以也覺得她們未來會有小孩,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沒有特別排斥。」

「如果有想要小孩,要趁著妳還適合生育的階段,好好控制排卵期的體溫喔!」

安妮很細心提醒,畢竟她是過來人,當初為了懷上小俊她可是吃了不少苦。

但是要不要有小孩對尋來說,完全不是當下要解決的問題。安妮不可能不知道她的遲疑,但她似乎不容許尋考慮和退縮。

「尋,爾是一個不錯的男孩子,妳跟他結婚,對你而言是最完美的人生狀態。」安妮嘆口氣,「不要像我,搞得最後人財兩失。」

「安妮,妳……」尋想說些甚麼,但話總是堵在嘴前。

安妮頓了半晌,她沒有打算讓尋繼續說下去。

「尋,還記得交換日記的事嗎?」

「交換日記……」尋不知道安妮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來,她以為那對安妮來說是一個對尋帶著歉疚的秘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個交換日記我其實不是弄丟了,是燒掉了。」安妮的自白,讓尋有些錯愕和困惑。

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安妮要特別提醒她,她的人生裡曾經有那本「交換日記」呢?

「燒掉了!」尋皺起眉,「那……妳也看過那本日記的內容了?」

「嗯,看過了。」

尋瞪著大眼,嘴邊的話又堵了起來。

「妳……」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所以,妳知道我們的事情?」

安妮點著頭,當初她把日記弄丟時,不斷哭著跟尋道歉,尋雖然難過但也不忍心責怪她的粗心。

時過境遷,如今安妮在她面前承認自己曾經把日記燒掉的事,她還該責怪安妮嗎?

不,讓尋覺得搖搖欲墜的不是安妮的自白,而是那個藏在日記本裡的秘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三個人知道。

尋不知道該不該再相信安妮。

還是說,安妮只是擔心她走上她的後塵,從一個家族企業的大小姐,被驅逐成過街老鼠。

安妮就是她眼前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離開安妮的住處後,尋走進了那所小學。

裡頭的師生已經放學回家,空蕩的教室裡不再有任何喧鬧聲。遠處的盪鞦韆被微風推動,生鏽的鐵鍊上發出「嘎嘎嘎」的摩擦聲。

這裡曾經是尋最快樂的世界,放學的那段時間,總會有一個人也坐在另一個鞦韆上,總是不發一語陪她等待著。

她有時會故意跟接送的司機謊報,說今天在學校有海報比賽所以必須留下。但其實,那些時間她人都在這座鞦韆下,跟著身旁那個人搖晃著鞦韆的節奏。她喜歡跟著他的節奏,雖然他總是那副冷漠的模樣。

後來,她終於鼓起勇氣,拿了一本日記本給他。

這麼一寫,便是10年。

從她小學二年級的9歲,到大學二年級的19歲……

他和日記本佔據了尋大半的童年和青春,但她們始終沒有機會走出那個交換日記的小世界,在現實的世界裡,她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即使小學畢業後,她也會在同一個下課的時間點,繞到這所小學的鞦韆場等他。

當然跟司機謊報說,母校的老師需要她演奏上的支援,所以必須回到鋼琴室跟學弟妹一起練習。

這謊言用了3年,陪她度過國中。

但高中後,學校更遠了。

尋估量過幾次,高中的放學時間,加上輔導課的拖延,再加上從高級住宅區繞過商業區,再到小學的鞦韆場時,通常已經是日落西斜。

學校裡連半點光也沒有。

司機當然不相信她還得回小學的母校,陪學弟妹練習鋼琴這種謊話。所以剛上高中的那一年,她跟他的交換日記中斷了。

但神奇的是,她們似乎都有一種默契,即使沒有交換日記,她們仍在自己的日記本裡不斷寫著想跟彼此分享的事。

一年後,尋終於有機會再遇見他。

他拿了一本畫本給她,裡頭除了日期和一些小動物的繪圖外,沒有半點文字。

小動物都是日常生活中平凡出現的那些,有螞蟻、蟑螂、老鼠、蒼蠅……有時是花園裡的昆蟲,各式各樣的蝴蝶、蜻蜓、蜜蜂……

每個小動物下頭就壓上一個日期,尋數了數那些繪圖,剛好跟自己的日記是同樣的篇數。

當時她倆同時笑了。

分開的那些日子裡,她還是拼命寫著日記,而他換了形式,拼命畫著那些小圖。

只不過她始終搞不懂那些小圖代表了甚麼?

後來她們終於找到了可以繼續交換日記的時間點,就這麼一路到了19歲。他已經在日記本裡畫了上千幅小圖,尋視如珍寶,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和他之間的這個秘密。

但尋總覺得不滿足,一次次的日記來往已經將她所有的愛戀,都寄託在這本秘密的日記裡。

有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在屬於她的日期下問了他一句話。

 

「除了交換日記的這個小世界外,我們能有機會到外面的世界嗎?」

 

日記本傳過去後,她又心心念念等了幾天。

那幾天她就像是個發了花癡的女人一樣,常常練著鋼琴時,便會不自覺地偷偷發笑著。當時安排許久的國際性的鋼琴發表會已經被她拋諸腦後,成天的思緒都在想著他到底會回應甚麼內容?

收到日記本交換的那一天,她幾乎忘了呼吸的節奏。

但是從他的表情上又看不出端倪,尋只能先將日記收在包包裡,打算鋼琴發表會結束後,要來好好欣賞。

她總有個期待,期待他會有所回應。

鋼琴發表會後,安妮突然來她家作客,平常尋是很歡迎的,但就是那一晚,她只想要將整夜的時間好好留給「日記」。

但安妮不知道吃錯甚麼藥,心血來潮說自己要出國留學了,不論如何都要跟堂妹好好說再見,那晚她死纏爛打要睡在尋的房間裡,希望她們姊妹可以聊個通宵。

尋掙扎許久,後來說服自己等著安妮入睡後,她一定要偷偷拿日記本上頂樓,獨自好好享受著。

可那晚尋卻意外地吃壞了肚子,送了急診後在醫院躺了整個晚上。等她回家時,安妮只說要跟她借幾本書,塞進自己的行李箱裡便大搖大擺地出國去了。

送走安妮之後,尋回到自己房裡,才發現日記本已經遺失。

她立刻跟安妮連絡,但安妮說沒印象拿過甚麼日記本,但是有一個圖畫本很特別,所以借去了。

她心頭一凜,想跟安妮開口要回那本圖畫本時,電話那頭的安妮卻突然尖叫,說自己的行李掉進海裡,輪船的轉動聲從話筒裡轟隆傳來……

尋後來知道,安妮說的那本圖畫本,當然就是她念念不忘的日記本。

她終究是不知道他最後的答案了。

但她其實可以問安妮的,如果安妮看過日記內容的話。但她又不敢問,因為她怕安妮真的看過那個日記內容。

如今,安妮承認了自己看過日記。

尋突然覺得很憤怒,憤怒有第三個人闖進了她和他的秘密世界裡。但有覺得很鬱卒,鬱卒這些年來他的無消無息。

就在日記遺失隔天,他也從她的眼前消失無蹤。

她似乎隱約知道,他的答案了。

所以,她一直沒有開口問安妮,日記的最後一頁,他是否有給自己甚麼回覆?因為她覺得已經不需要問了。

這時,耳邊響起圓滑又帶著尖銳的「少女的祈禱」的節奏,從遠而近,在每個路口走走停停。

這聲音她很熟悉。

19歲那一年,她就是在這裡等著他,從他的手裡接過那本日記本。

當時她為了趕赴鋼琴發表會的現場,還特別梳妝打扮了。大波浪的捲髮梳起半個包頭,純白鑲著碎鑽的長禮服拖著長擺,從黑色的賓士走下。

他有些呆愣,凝視著她許久。

「好看嗎?」尋被看得有些臉紅,但還是拉開裙擺,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他沉默了。

後來他從包包裡拿出那本日記,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背過頭去翻了幾下日記,再轉過頭後,他將日記本交到尋的手裡。

尋知道,自己是在他的目送下回到賓士車裡。但是等她在轉頭看時,他已經離開了。

空蕩的鞦韆場,沒有半個影子。

那種失落和冷清,就如同現在尋獨自走過鞦韆場一樣,學校的圍牆外頭響著「少女的祈禱」的音樂,家家戶戶提著垃圾等待著。

尋突然跳起,想到了約會的時間。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顯示著「爾」的名字。

「喂。」尋覺得不太好意思,下午一群朋友還在囔囔著晚宴的精采,大家期待得跟甚麼似的,結果她這個「主角」卻完全忘了時間。

「尋,妳在哪?」電話傳起溫柔的嗓音,帶著疑惑和擔憂。

「喔,我在逛街,沒注意到時間,不好意思。」

尋連忙道歉,但電話那頭的人顯然沒有生氣,反而貼心哄著她,說怕她逛街走到腳太酸,要親自來接她。

「不用不用,我搭車過去就好。」

「咦?司機呢?」

「司機今天休假,而且我很久沒有搭公車了,還挺新鮮的,就讓我獨立一點嘛!」尋帶著撒嬌的口吻。

她環顧著眼前的鞦韆場,上頭明滅的路燈已經損壞許久,不斷閃爍著。整個黑暗的操場上沒有半個人影,詭譎的氣氛在她的身邊環繞著。

但她還是故作堅強,因為她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這個鞦韆場。這是屬於她和他的世界,即使只有瞬間,她也希望能獨自擁有。

結束電話後,尋沒有立刻離開,一點都不像是遲到的人,趕赴約會的著急感。不知怎麼地,她覺得自己的腳步反而黏住了,完全不想要離開。

她知道,爾約了許久朋友,包下了噴水池前的那個廣場和餐廳,那些風聲告訴她,爾今晚將給她一個驚喜,浪漫到難以忘懷的求婚。

她應該赴約嗎?

這十年來,是爾陪伴在她身邊。

19歲那年失去他的消息後,沒多久爾便進入了她的世界。

雖然一開始她從未接受過爾的感情,但爾的溫柔和細心,在她「失戀」時給了極大的安慰。

或許,從來都沒有人認為她是真的「失戀」了。

尋有些倉皇失措,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離開學校大門後,朝著商業區走去,便是高級住宅區的分水嶺。

裡頭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政商圈的要角,有更多是她們「世達律師事務所」委託顧問的客戶。

尋不是政商圈,也不是法律圈人,但是她的家族是。

所以她的那些才藝表演,鋼琴發表會甚麼的,都是為了讓這些政商名流交際聯誼而存在的。

她清楚自己在家族裡的價值和地位──多才多藝的大小姐。

可唯有一個人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彈琴,比起彈琴她更喜歡寫故事,將一個個天馬行空的故事寫在一本本的日記裡。

而他,就是她唯一的讀者。

尋開始奔跑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遺忘些甚麼,還是真的下定決心要趕赴那個約會。

車水馬龍的擁擠和雜亂的燈光,從她的身邊拉過,隨著她奔跑的速度,朝後頭拉去。

她撞到了一個人,但她沒有說對不起。

滿溢的眼眶讓她完全看不清楚眼前的視線,她不斷低頭道歉,嘴巴裡只有憋著哽咽的抽蓄,連道歉都說不出。

為什麼要離開我?尋不斷想著。

她又撞到一個人,那人的身形較龐大,「唉」了一聲後,尋自己被彈到了路燈的坐檯邊。

那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憤怒,只當她是一個瘋子,便氣沖沖地離開。

尋連頭都沒有抬,她不敢想像周邊的人是用甚麼樣的眼光看著她,她只是摀著面低著頭,在燈座下啜泣著。

來來往往的人閃避著她,用那種疑惑又排斥異類的眼光打量著她。

突然一個棕色脫皮又沾滿顏料的皮鞋,在她模糊的視線裡停下,隨後一股濃烈的油墨味從她的頭頂壓下。

那人的指甲縫裡沾染了髒亂的彩墨,看似已經難以清洗,曬得黝黑又粗糙的手裡捏著一張白潔的面紙,遞進她的眼裡。

尋頓時放聲大哭。

在這壅擠的商業區裡,擦身而過的那些人各個西裝鼻挺,濃妝艷麗,但卻沒有人停下腳步願意給她一雙溫暖的手。

唯有這個人。

尋看著那人卡著汙垢的手腳,衣服破損的洞口處縫縫補補,有些地方還用生鏽的鉚釘任意穿過,蓬頭垢面的亂髮裡藏著幾隻蚊蟲,怎麼趕也趕不走。

她接過那人的面紙,哭聲更大了。

「小姐、妳……妳別哭,我、我可以,喏,這個、這個……」那人結結巴巴,擦過自己嘴角的口水後,又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張面紙來。

那張面紙泛黃僵硬,不像剛才那張面紙般潔白。

「謝謝你。」尋接過面紙,心懷感激。但她仍舊沒有使用第二張面紙,她發現面紙上有黃漬,顯然是用過的。

尋甩乾眼淚後,她終於看清楚眼前的人。

是那個流浪漢……

下午安妮隨口跟她提過,這個流浪漢喜歡在工業區和商業區之間徘徊,來來回回沒有一個固定的居所。加上智力停留在5歲,所以常常被附近的流浪漢聯合欺負。

安妮常常遇見他,因此自嘲自己過的生活就跟這流離失所的流浪漢一樣,在平民區和貴族區之間遊蕩著,過著同類相殘的日子。

人的身分和價值,難道是因為金錢和地位而一決高下嗎?安妮當初抱著孩子離開時,這麼問過她。

尋始終回答不出來。

為了幫助安妮度過難關,尋偷偷拿出了自己大半的存款,她始終將安妮當成自己最要好的姊妹和朋友。

但是當初那樣燒毀她日記的安妮,又為什麼要突然跟她提起日記的事情呢?

如果不是安妮那番話,她現在或許就已經在晚宴的會場,或許已經站在噴水池前接受了爾的求婚。

尋很討厭如此猶豫不決的自己。

她最終還是沒有赴約,打了電話給爾,跟他說了自己身體不太舒服的藉口,但他卻緊張得直奔她的住處。

家裡的傭人對爾的出入已經見怪不怪,大家心底想的是,那位有為的青年是大小姐未來的丈夫。

照現在的發展來看,似乎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尋,妳還好嗎?」爾推開門,走進她的臥房,一臉擔憂。他完全不在乎被尋放鴿子了,一點憤怒也沒有。

這讓尋更覺得愧疚。

「沒事了,只是突然覺得昏眩,去了趟醫院。」尋真的去了醫院,但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那個流浪漢。

流浪漢給了她面紙後,突然上吐下瀉起來。

街上的眾人躲避紛紛,覺得從流浪漢身體裡吐出的嘔吐物一定有傳染病,根本就沒有人願意幫忙。

尋叫了數台計程車,都沒有人願意接送。

後來她叫了救護車來,護理人員下車後發現是一名吐到昏厥的流浪漢,也皺了眉頭。但秉持著救護的原則,還是將流浪漢送往醫院。

檢查結果很簡單,就是因為吃了太多不明的「垃圾」,引發了腸胃炎。醫師開完藥後,便打發她和流浪漢離開。

但有個畫面一直讓她很耿耿於懷。

醫師說流浪漢吃了不少油墨,胃部的x光還照出了一團被揉爛的紙。

「尋,怎麼了?是不是還有不舒服?」爾輕推著尋的肩膀,將她出神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沒有,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了。」尋暗示著爾,希望他能先離開。

這時爾似乎看出尋的心思,但那也只有一半。

爾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求婚戒指。

「尋,本來今晚要跟妳求婚的,怕妳沒有心理準備會不知所措,所以我讓不少人給了妳暗示。」

尋呆呆看著那枚戒指,暗想著,不會現在要求婚吧?

「但是,我想,有心理準備似乎還是不夠吧?」爾蹲在尋的腳邊,「我沒有要逼婚的意思,只是想讓妳知道我的想法。我很愛妳,想成為妳的丈夫,妳的唯一。」

不知怎麼地,尋總覺得爾的那句「妳的唯一」用了很大的力氣來說,她也不想再潑爾的冷水。

失約已經是很損爾顏面的事情了,再不收下他的戒指,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

「尋,妳不需要擔心,也不需要恐慌。」就在尋考慮時,爾將她的手端起,「所有的一切都有我來承擔,妳只要安心當新娘就好。」

說完,爾已經將戒指套在尋的第一個紙節上,穿過粉嫩的指甲。

尋嚇了一跳。

她趕忙縮回手,戒指滑回爾的手心裡。

「對不起,我、我……」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但是她接下去不管說甚麼,都是要拒絕爾的求婚。

爾顯然有些困惑,皺著眉看著她。

「我……」尋終於找到理由,雖然她不知道爾會不會相信,「我的手有傷,戒……戒指先放在抽屜裡吧!」

 

***

                                     3月4日。

Dear。

自從你離開之後,我便這麼稱呼你。總感覺,習慣了,10多年來我始終改不過來,那就讓我這麼稱呼你吧!

也只有在這個世界裡,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愛你。

今天,爾跟我求婚了。

其實本來不是這樣的。他安排了晚宴,我也知道他會在那個晚宴上跟我求婚,然後將戒指套在我的手上,從此之後我們便從男女朋友的關係,更往前了一步。

一開始知道他要跟我求婚時,我開心過,但很快地那種期待便被那股思念你的情緒,給澆熄了下去。

就在我遲疑時,安妮她……喔,你還記得安妮嗎?就是國小時常常被人說是男人婆的那個女孩,她是我表姊,我曾在日記裡跟你介紹過她。

安妮突然跟我提起我們交換日記的那個秘密,原來她真的知道所有的事,我好驚訝也好憤怒。

Dear,你覺得我應該去「盤問」安妮嗎?

那麼我應該要去問她甚麼呢?問她說,為什麼燒了日記?還是問你到底在日記裡寫了甚麼?

可是,我今天最想問你的是,關於爾。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答應求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