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記憶?──白石一文《於記憶之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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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這份書評能幫助更多讀者了解閱讀的其一方法和思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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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有何用?──甚麼人不適合讀《於記憶之濱》?

白石一文的故事向來是以「思考人為何存在,如何存在,存在的方法」的生命困惑為主要基調,故而有許多同樣期待回應生命的讀者所支持。但《於記憶之濱》在白石一文的寫作中,有兩項不同於以往的挑戰。題材上,少了那些官能的畫面與男女之情的拉扯;敘述上,它是極度混亂的,在混亂中不斷尋找記憶之痕。是一種用敘事技巧考驗讀者記憶的挑戰。

基於以上兩點,習慣同一種敘述人稱、習慣情節以鎖鏈方式揭露、習慣作者設謎又解謎、習慣故事得有一個答案的讀者可能就會敬而遠之。是的,上述的「閱讀習慣」在白石一文《於記憶之濱》這篇故事裡,都沒有。

另外,習慣白石一文過去的敘述風格,仰賴熟悉的情節鋪陳的讀者,《於記憶之濱》可能帶給你前所未有的挫折、困惑,以及挑戰。

哪些記憶需要被連結?──《於記憶之濱》的不穩定敘述

《於記憶之濱》的敘述視角是混亂的,每個章節雖然都是接續的,但往往換個章節,人稱就換了,有時候換的還不只是人稱,連敘述的人物主線都換了。因此,必須閱讀數個片段後,才能從訊息中拼湊出該段所投射的人物是誰。如1-8的第一人稱「我」,從古賀純一的「我」換成了小典的「我」,並以小典的視角解釋自己進入智子香皂的因緣,一方面進行人物角色關係的揭露,一方面描繪小典的過敏症狀,這當然是後續故事的伏筆之一。但已經熟悉7個小節都是古賀純一的「我」的讀者,在這裡不免會產生一個明顯的閱讀阻礙──「我」的視角換了,不僅要重新思考這個「我」是誰,又得跳脫已經掌握的閱讀節奏,重新建構另一個「我」的事件。

除了「我」到「我」的人物主線外,還穿插了「我」到「他」或「她」的人稱轉換。如2-17以第三人稱,敘述關於祖師娘創立神意天聲之門的契機,與其大女兒美千留的病和絕食死亡、兩個兒子的死亡經歷、悟道樹下自殺卻沒死成,在絕望之餘聽見「天聲」,從此走上布教之路。

閱讀白石一文的小說,必須掌握一個原則,而這原則在《於記憶之濱》發揮得淋漓盡致──你永遠不能以一個故事理所當然的閱讀視角,來理解白石一文的敘述手法。也就是說,你不能期待,白石一文的故事是用一種A事件必須接續B事件而發展的時序,更不能期待故事的主角與敘事對象必須一樣。

舉例來說,一般的故事發展在人物的設定與人稱的選擇上,是有固定模式的。作家一旦選擇了哪個人稱,並用哪個角色的視角來推進故事,就通常會一貫到底。讀者在了解故事時,也是跟著某個人稱或某個角色,進行故事的推理。這是一種常見的「說」故事的方法。但是,用甚麼敘事手法來「說」一個故事,在白石一文的小說裡有很大的企圖心,他布局每一個獨立的段落,又在段落的連結點中鋪陳故事的發展。

總括來說,白石用了三種不穩定性的敘述技巧,來推進《於記憶之濱》。如果說,白石的小說常於故事中解答人際的疑惑與生存的選擇,那麼《於記憶之濱》就是一本推翻各種疑惑與選擇的代表之作。該作品敘事技巧的運用,比起故事所帶有的作家思維與觀點,更耐人尋味。

1、時序的不穩定性:故事裡,「時間」永遠不是唯一閱讀的方法,釐清故事的發生先後不是解決情節的要素。因此,時序的鋪排上,總是彼此錯綜。因為,在故事的發展裡,每個人(故事中的人物)都會在同樣的時間裡,發生一點甚麼。而作者的工作就是,將那「一點甚麼」以情節串連的方式,逐一揭露。

2、人稱視角的不穩定:故事裡,第一人稱的限知視角與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互為表裡,它只是故事選擇了不同的「說」的方式。如同一間樣品屋,你從大門走進,那是一種「欣賞」的方式,但是那並無法將樣品屋徹底觀覽;另外,你也能憑著不同的窗從裡往外看,想像著居住在此所能欣賞的所有畫面;同時,上空的衛星正以一個俯視的拍攝視角記錄著樣品屋比鄰的街弄。

3、情節鋪陳的不穩定:故事裡,人稱的使用並不能代表故事閱讀的視角。如,《於記憶之濱》前段,多次以古賀的第一人稱作為敘事視角,讀者會自然而然地認為,「這故事就是跟著古賀的視角解謎吧!」偶而雖然穿插其他角色的第一人稱敘事,但仍不影響古賀作為故事的主軸。甚至會有一種預感,「古賀解決完哥哥自殺的原因後,就是真相大白之日」。但其實不然。古賀的視角,只是情節鋪陳的小橋段,讀者若此時就過度依賴這種橋段,那麼接下來的閱讀會更加辛苦。

從三個不穩定的敘述技巧,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故事以限知視角的手法,營造出全知視角的閱讀體驗。故事中的章節,多數以第一人稱為主,但因為角色的切換,所以在情節的鋪陳上,反而是呈現第三人稱閱讀才會有的體驗。

記憶的方法──看懂《於記憶之濱》的結構布局

簡單梳理本書的布局,可以分成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又可分成前半與後半。前半段,以古賀純一的視角,交代對於哥哥手塚迅自殺的疑慮,以及哥哥留下來的訊息中所透露的相關人等。其中,有些夾敘的片段,是採用故事配角的限知視角(如1-8小典的第一人稱),像是影像側拍的作用那樣,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補足主軸敘述中的人物複雜的網絡,以及情感上的說明。

揭示的情節是,古賀純一擁有特殊的記憶與預知能力,且擅於廚藝,接獲手塚迅自殺的消息後趕往醫院,發現藤原里美是哥哥死前接觸過的對象。因為哥哥長達10年的杳無音訊,突如其來的聯繫和自殺場景的變動,都讓古賀對藤原里美產生莫名的執著,認為找到藤原里美就能找到哥哥自殺的線索。古賀發揮特殊的記憶能力,循線接觸到「神意天聲之門」的宗教組織,並找到藤原里美,後來因為藤原里美而捲入爭鬥中,死亡。緊接著,故事急遽轉折。後半段,以手塚迅的姪子(東也)為主要的敘述視角,以古賀純一的死亡帶出手塚迅死亡背景的不單純,並同時以調查此二人之死為目標。

第二部分主要以東也的視角為故事的推進主軸,並以夾述的方式(如2-13大西的第一人稱、2-17祖師娘的第三人稱)分別補足與說明關於神意天聲之門與神意會二者的關係與立場,並帶出第一部分古賀純一、手塚迅之間的關係人物──美千留的身分疑慮,以及因為美千留而發展出的關於一連串記憶與基因的探討問題。

情節上,東也從風早記者那獲得意外發生後的8年來,風早對於意外與相關人物所整理的報告書。東也繼承了手塚迅的才能,更發現自己與手塚迅的相似之處,並因一場意外所造成的癲癇後遺症,常常於記憶的片段與錯置中重新撿拾記憶。關於白石一文想要在故事裡訴求的想法,於此部分大力推進。他藉著東也的視角,敘述對於記憶的理解,也是故事所要傳達的思想。

第三部前半,先以小典的第一人稱視角,解決第二部分東也在人際關係查詢上的疑惑,並進行故事的收線。並藉由小典從峰子那所得知的消息整理,故事的疑惑逐漸聚焦,要解決的問題是:凱特是誰?大白鯊是誰?真正的悟道樹在何處?這三個問題。接著後半部由東也擔任主線人物,以東也的第一人稱繼續進行事件的解決,並以尋找「悟道樹」為情節的推展。而第一部分所要查詢的關於手塚迅的死亡,以及第二部分所遺留的古賀與健三之間的關係,也將在三個問題的解決下,同時獲得答案。

最後,以東也模糊的意識狀態推進故事,雖是保留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但其實在這裡東也的角色反而如同局外人那樣,觀看著眼前的眾人即將發生的一切,以及眾人對彼此和自我的和解。所有的事件,都因為「記憶」之於人存在的意義,而延燒了100多年。

如何看待「記憶」這回事?──《於記憶之濱》要告訴讀者的關於記憶的一切

探討這個問題,是有趣的。我們可以先從讀者的視角來檢視關於記憶的一切,從閱讀的記憶來說,要好好而且有耐性地讀完《於記憶之濱》是困難的,因為過程中有太多情節、人稱和敘述手法的交錯,會在你不經意中剝奪掉你閱讀的記憶。讀者可能讀完了這部分,馬上就忘了這部分。

因為誠如上述所分析的,以如此「錯亂」的人稱寫法來鋪陳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確實在閱讀上是一種記憶、耐力、毅力的考驗,這樣的書寫形式使得讀者缺乏安全與熟悉感,並很難將自己的視角放進故事的進展中。一般我們所熟悉的閱讀模式是:作者設計一個角色,讀者進入該角色,並以該角色的視角進行故事歷程,限知視角的敘述手法即是如此;或是作者設計一個故事脈絡,讀者以上帝的眼睛來看待故事的進行,即是全知視角的敘述手法。

但《於記憶之濱》之中,讀者無法依循著過往熟悉的閱讀方式來進行故事的拆解,因而容易迷失在人稱互換與人際關係中,更別提要好好地思考故事的發展如何。不過,這就是本篇故事在故事之外,要帶給讀者的閱讀衝擊。如裏頭的記憶之說:每個人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記憶來源,但同時間這些記憶又像是一個可以相互擷取的雲端,只要獲得擷取的密碼,人物就可以以重疊或相似的型態,再次出現在時間的脈絡裡。因此,《於記憶之濱》透過不同人稱的寫法,挑戰敘述手法的極限,更挑戰讀者閱讀的習慣。在章節中,建構一套關於《於記憶之濱》的記憶雲端,而讀者得從不斷的思考中,去獲得擷取記憶的密碼,才能夠解開記憶之謎。

接著,來談《於記憶之濱》的「記憶」之說。

對於記憶的看法,有兩個層次:其一,記憶會因時間而流逝,一切學習的「記錄」都會被抹去,但身體所經驗過的事件,會以「因果」的方式記憶下來。以古賀純一為例,這個角色一如往常地帶著白石一文塑造角色時的慣有的特性,於真實中夾雜著些許的不可思議,在關於記憶與感應間透露著不可言說的奇妙性。藉由此種無法解釋的奇妙,主角開始故事的探險和解謎。

故事一開始就強調他具有精湛的廚藝,也在第一人稱中表達「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下廚……料理是我唯一的興趣,應該也會成為一輩子的興趣。」(p16)然後將對料理的執著導向「企業若是真心想提高生產力……只須把為了降低成本而委外經營的員工餐廳回收來自行管理……」(p16),認為料理對於自己而言,不只能成為興趣,更是他經營企業的手段之一。緊接著在第二部分的情節揭示後,可以發現100多年前的美千留的兩位弟弟帶著手塚迅和古賀純一的影子,其中二弟擅長廚藝,與古賀純一不謀而合。

其二,如果說,記憶是保存在腦袋裡,那麼死亡就會是一種消除記憶的方式。因為肉體會隨時間而消亡,但帶有記憶的靈魂會以不同形式,繼續記憶的流傳。也就就是說,有些記憶不會因為死亡而消除。那些記憶不是存留在腦袋中,而是透過不斷記錄的因果,在人的基因中不斷流傳,因此只要基因不滅,那麼人就能保存本能的記憶。由此來解釋,為什麼人類會一代代地承襲基因,並將所有才能的表現歸咎在基因的組合上,從故事來說,那就是記憶的一種記錄,在不斷的練習中,過程與細節會遺忘,但被結果會被記憶下來。

「記憶說」對臺灣乃至於華人社會的讀者來說是一種怪異的解釋,因為多數信仰的引導,我們容易用一種前世因果的觀點來看待所謂的「記憶」。你能記得上輩子的事,乃至於去執行前幾個世代來不及執行的事,都是因為輪迴的因果。但《於記憶之濱》不這麼去解釋「記憶」,白石用了更深的思考模式,去強調「記憶」的當下會讓人感覺到生命的真正「存在」。

對於記憶與生命存在的連結,不只從故事的推進逐漸看出端倪,其實還隱藏在一處。

第一部後段,出現故事中人物──手塚迅的小說節錄《時間的迷宮》,認為時間是一種「瞬間的連續」狀態,這與白石一文於2012年出版的《一瞬之光》中對於時間的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如同每一瞬的火焰形狀不具任何意義一般,火焰本身也永遠沒有特定的意義,永遠不完整。世上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更沒有現在,有的只是與時間無緣的『瞬間的連續』;然而,我們很清楚,這個火焰般的世界是確實存在的。如同每一縷外焰都是火焰的一部分一般,我們和山川草木也都是世界的一部分。」(p169)既然,時間是一種不確定的存在,無法建構一個完整且持續前進的世界,那麼人所記憶的當下,又該以甚麼型態被記錄呢?

因此,我們要如何看待「記憶」這回事?

白石一文藉由《於記憶之濱》告訴了讀者一種方式,人對於生命的所有困惑,除了歸咎在前世今生的脈絡下,還可以用一種「記憶雲端」的模式來思考。如果說,每一個存在的瞬間,都被「記憶雲端」記錄了下來,那麼不論在哪一個時間的狀態下,我們或許都還有機會尋找每一個曾經存在過的「記憶」。

生命,既沒有真正開始,也沒有真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