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薛西弗斯》By塊塊

　　0.

　　他稱呼過去的自己為褚小漾。

　　1.

　　褚小漾總是用驚恐的眼神和顫抖的語氣問他身上的嶄新傷口是怎麼來，而褚冥漾沒有說過半句實話。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是未來的你、這些傷口是我隨意穿越時空要付出的代價？他從未透露過自己真實的身份，這些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剝除了白色血脈的褚冥漾長相已經和原本不同，只要穿著一身黑色長袍從窗戶翻進黑館，剛進學院的小綿羊便會輕而易舉地相信他是這裡又一個不知名的住戶。

　　抱歉，情急之下不小心走錯房間了。第一次這麼做時，他試著放軟語氣，指指身上的傷口，用上困擾又帶有引誘意味的說話方式詢問：我正在被追殺，你的房間能借我稍微躲一下嗎？

　　喔、喔好。褚小漾乖順地點頭，但是我的浴室不太能用，如果你需要的話要不要我去幫你跟學長借？

　　浴室？喔，那個啊。

　　褚冥漾攔住正要踏出房門的小孩，轉身一把打開了浴室的門，在小孩尖叫之前就讓蓮蓬頭上的靈體灰飛煙滅。

　　這樣就可以了吧？他轉身，在褚小漾發愣的時候就自顧自踏進了浴室。

　　2.

　　避開其他人是每次時空穿梭最困難的部分。

　　雖然褚冥漾自己比誰都清楚，但小孩身邊的保護者真的超出預期的多。他不得不總是深夜來訪，確認房內沒有第二人後，費盡心思繞過其他人設置在褚小漾周遭的保護，才能在褚小漾開著電腦打電動的時候一躍而入嚇對方一大跳。

　　為了避免少根筋的小孩向那名代導人詢問自己的身份，被他層層封鎖又抹去痕跡的記憶在此時才會甦醒。越來越習慣房間被各種人隨意進出的褚小漾會慢半拍地笑著跟他打招呼：嗨，你又要躲人？

　　對啊，浴室再借我用一下。褚冥漾照例帶著一身鮮血回答。

　　3.

　　傷口一般在洗漱的過程中就被褚冥漾處理到僅是微微滲血的程度。他隨便敷衍這些東西的來源，然後從褚小漾變幻莫測的表情中猜到對方正在腦補出一連串黑袍不可言說的驚險任務或悲傷往事──猜得很好，建議下次就照著這個模板猜他隔壁的學長，大概可以猜中百分之八十。

　　褚冥漾馬上就把控制這傢伙過分活躍的大腦改成第一要務。

　　他當然不是單純來玩的，但也確實做不了太多。穿越時空可行，但無法改變歷史軌跡，否則他早就衝進隔壁房間把什麼事都想自己扛的代導人暴揍一頓，再把面前的小屁孩暴揍一頓，然後未雨綢繆地去跟作惡多端的咖啡怪人同歸於盡。

　　協助他跨過時空過來的那位深知褚冥漾要是見了其他人，大概會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嚴格告誡他只能見自己，絕對不能讓第二人知道。

　　總而言之，減少褚小漾的腦內廢話著實是個巨大的工程。

　　當初冰炎無數次要他不要亂想，最終事實證明效果並不明顯。褚冥漾自身想過無數次緣由，最後把褚小漾明明什麼都害怕、卻始終未曾真正感受過恐懼的狀態，歸結於缺少社會的毒打。

　　但褚冥漾也不能真的代替社會毒打他。

　　4.

　　於是褚冥漾開始講故事。血腥又黑暗的那種。

　　在他說出「我有一個朋友」的下一秒，馬上就看見褚小漾一臉「那個朋友肯定就是你自己」的表情。褚冥漾不置可否，模糊人事時地物挑著說了在他的時間點已經經歷過的事情。

　　血淋淋的戰爭跟生死擺在眼前，即使腦殘如褚小漾也乖乖閉腦了。

　　褚冥漾本來的打算大抵如此。小孩沒被社會毒打過，那就讓他這個被毒打切塊還丟到火上煎烤的「大人」來講述世界的恐怖。即使每次離開都必須消除記憶，多少也能在潛意識裡埋入恐懼的種子，讓大腦學會對荒誕的慘劇望而卻步。

　　失去的也好，失而復得的也好，他有太多故事可講。但這個周刊漫畫連載一樣的故事環節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褚冥漾發現，即使講了再多，對褚小漾來說似乎也只是從「某個火星人的故事」變成「我的火星人朋友的故事」。

　　這樣不行，他想，我得來個大的。

　　5.

　　回到原本時間線的褚冥漾跟「那位」吵了一架。更準確來說是他單方面提出要求，然後被嚴詞拒絕。

　　他本想直接把一大堆褚小漾還要很久才會知道的事情教給對方。種族也好、黑色的世界也好、具有毀滅性的力量也好，對這個小孩來說過分的力量會帶來恐懼，恐懼才會讓人學會駕馭力量。

　　面前青年樣貌的人嘆了口氣，用看毛頭小子的眼神看他。

　　褚冥漾想反駁些什麼，但實際上對方什麼都沒說，也就無從辯駁。時空大權掌握在這人手上，他最終被迫用靈魂立下契約，真的要教的話也只能教最基礎的術法，事後一樣要封存記憶。

　　這樣的話簡直有跟沒有一樣，他想。

　　6.

　　即使如此，褚冥漾依舊一次次回到過去。

　　故事連載還在斷斷續續進行，褚冥漾不再特地挑選內容，想到什麼說什麼，變得大多都是到處亂跑時的各地見聞。

　　其餘大多數的時間，他一遍遍帶褚小漾練習上課內容，練習到足以本能反應的地步。過了幾次後褚小漾一見到他就笑著提及自己的術法跟符咒學進步飛快，末了補上一句一切都是托他的福。

　　褚冥漾沈默半晌，拍了拍對方的頭。他沒有說學會這些一點用也沒有，到關鍵時刻依然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只是告訴褚小漾，這是你本來就有的能力，你該多認可自己一點。

　　他沒能教給對方更多，只好灌一碗冰炎風味雞湯。歷史軌跡改變不了，所以褚小漾終究會聽到這句話。

　　7.

　　在褚小漾的高一寒假後沒多久，褚冥漾的時空穿梭來到了尾聲。

　　歷史不會改變的話，時間也快要到了。褚小漾很快會被重柳族密切關注，為了避免額外的麻煩，褚冥漾不能再出現。

　　最後一次見面的末尾，在他離開之前，褚小漾就被亂七八糟的符咒折磨得倒在床上睡著了。

　　到頭來，他也不覺得自己一次次地往返有真的做到些什麼。褚冥漾照例把凌亂的符紙收拾乾淨，出自他手的全部帶走不留一點痕跡，收拾完一回頭就看到飄在空中的半透明靈體，周身飄著淺淺的水氣。

　　答應青年的「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失約了。

　　面前的人一定有猜出他是誰，也許也猜到了他出現在這裡的理由，所以直到最後的最後才和他見面。褚小漾的力量還太淺，靈體只有非常淡的輪廓。

　　褚冥漾如今的左手手腕空空蕩蕩。他嚥下好久不見四個字，只說了一句以後還麻煩你了。

　　「你看起來變了很多。」米納斯看他也是用一種看孩子的眼神，和那位青年如出一轍。

　　褚冥漾輕輕笑了一聲，指了指床上的褚小漾：「長大了很多對吧？我早就不像他一樣什麼都不會了。」

　　對方溫和地微笑，沒有回答。

　　褚冥漾轉身打開窗戶，最後又回頭確認了一次自己已經抹除了小孩關於他的所有記憶。

　　他翻出窗台，讓時間的流動重新在他身上劃出傷口。

　　8.

　　褚冥漾按掉鬧鐘從床上起身，腦海深處依然迴盪著爆破的殘響，還有代導人最後留下的那句，只有認可了自己，世界才會接受你。

　　隔壁房間的主人被埋進了鬼王塚永無天日的地底，房門的鑰匙安靜地滯留在他的書桌上。準確來說桌上一共有三把鑰匙，他的、冰炎的，最後一副屬於蘭德爾。尼羅昨晚送來說是供他借用浴室盥洗。

　　褚冥漾抓起自己和蘭德爾的鑰匙，卻在踏出房門前停下了腳步。

　　他回頭，走到自己的浴室前，試探性地握住了門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如其來地決定這麼做，只當作是冰炎最後話語的副作用，然後順應著這種曖昧不明的變化決定在此時此刻打開這扇門。

　　他在心底默念：只有認可了自己，世界才會接受你。

　　一點點地、慢慢地，始終不敢觸碰的門被推到最開，完整的浴室光景映入視野。

　　褚冥漾終於驚訝地發現，蓮蓬頭上的人像不知何時早已消失無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