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流》By吊東
CP:水仙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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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肢注意
*義肢注意
*呃就注意
CP:水仙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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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肢注意
*呃就注意
隨著風捎來的氣味是海水的鹹味,天空一片湛藍,天氣十分晴朗,腳踩的地面隨著海波起伏略微晃動,舒適合宜的溫度讓人昏昏欲睡。
坐在我對面的褚先生非常自在地從餐車上拿過今天早上才被專人送到房間門口的超精緻高級早餐,把雕花水果隨手扔進嘴裡,又將煎成完美圓形的鬆餅淋上糖漿對折再對折直接開啃,根本不在乎原先根本可以拿去拍網美照的精緻擺盤,吃的很歡,讓我莫名幻視某個快樂炸雞全家桶一次可以啃完炸雞祖宗十八代的獸王族。
「怎樣?不吃嗎?」褚先生看了我一眼,把餐盤推到我面前,「別客氣啊,多吃點。」
「……你還真有閒情逸致?」
「不然呢?」褚先生聳聳肩,「反正你也聽到哈維恩說的了,這艘船還要至少一個禮拜才會靠岸。」
「既來之則安之,能吃免錢,就給他吃到回本!」
唉,好有道理。
我被說服了。
*
我們現在在一艘郵輪上。
說來話長,但實際上我們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裡,原本只不過是出個短期任務,誰知道一個回神,我們連著任務目標的船隻一起被刮進聽說百年難得一見的海流,還被海流沖進某片深色海域。
跟著一起出任務(並且可能有在打算要把我綁在褲腰帶上)的哈維恩一眼就看出我們在哪裡。
──吉斯札羅奈德布海域。
夜妖精面無表情念出一長串咒語一樣的名字。舌頭完全沒打結,好強。
先不要管我記不記得住這麼長的海域名稱,依照哈維恩知識小百科的資料補充,這是古語名稱,直譯過來是「只進不出之海」,裡面磁場紊亂,所有術法都會失靈,還有很多海民跟其他海生生物隨時會出來把我們啪擦一口當作小點心。簡單來說就是原世界的百慕達三角洲plus加強版。
「哇,聽起來好危險。」已經在海盜船上找到椅子坐下歇腳的褚先生毫無緊張感地哇了一聲。
老實說,我也覺得很危險。
但可能是跟在褚先生身邊狗屁倒灶破爛事看多了,我乾脆也跟著褚先生搬來椅子坐著一起看海,反正哈維恩說了,短時間內離不開。
「幸好褚小漾沒來。」我隨口說道,哈維恩跑去船的四周確認情況了,破船艙內只剩下我跟褚先生。
褚先生露出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
「褚冥漾!」
「幹嘛?」怎樣?我怎麼了我?我罵你祖宗十八代了嗎?你祖宗就是我祖宗啊?
「有我在,你居然敢想別的男人──」
「靠北啊什麼別的男人──」我話還沒說完,頭頂猛地罩上來一大塊布,那個心智年齡可能隨著年齡增長逐漸倒退的人將我拉進他懷裡,把我後面的抗議全都堵了回去。
我感覺到他的手臂輕輕托起我,安穩放到他腿上,我好不容易才從斗篷裡探出頭。
「你幹嘛──」
「沒幹嘛,抱一下嘛。」褚先生笑瞇瞇地看著我,「別怕,等等帶你出去玩。」
什麼啊我哪有怕──
我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我趕忙跳下褚先生大腿。
哈維恩從外頭走了進來。
「是商船?」
哈維恩搖搖頭:「是郵輪。」
……郵輪?什麼鬼?
我的大腦還沒轉過來,外頭穿著正式服裝的金髮妖精便端著托盤出現在視線裡,襯著背後的破船當背景,整個超違和。
金髮妖精手裡的托盤擺著信封,貴氣到我懷疑上面會閃閃發亮的部分都是真金白銀。
等在那頭的侍者躬身行禮,等到哈維恩接過盤內的信封,才用有些死板但好聽的嗓音說:「基於海域公約,濂紋之海於此,誠摯邀請諸位旅行者登上船隻。」
我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褚先生,褚先生對我聳聳肩。看看妖精,又看看我。
──禮多必有詐。
褚先生用口型說。
好了,夠了,謝謝你的感想。
哈維恩跟我解釋,這片海域地理位置特殊,因此衍生出一個共同遵守的公約,其中一項就是所有船隻一旦遇到受難者,要無條件地援助對方。
要不是這個公約,這片海可能很快就會從有來無回之海變成快樂浮屍海。
總之,與之相對的,接受幫助的旅人在援助者船隻上,需要提供應對的報酬以及航行中的協助。
而我們這三個「受難者」遇上的,正好是聽說外號為濂紋之海的妖精公爵所屬郵輪。
在我的印象裡,所有稱呼裡有公爵伯爵的,全都是有錢到可以把鈔票當衛生紙的有錢人。
「有錢人……?很有錢的那種?」相信我,我對自己的運氣很有底。上天給我關一道門,一定會為我留一扇窗,然後叫我去解窗外的副本。
一個妖師就算了,更別說我們這邊有兩個,一個褚先生,一個我,開副本的機率從八成變成十成十。
「完了,開副本。」我隱約聽見褚先生在我背後嘖了一聲,只能說真不愧是同一個人,連這點想法都能完美重疊。
但如今也沒辦法,除非我們真的想在海上漂流到猴年馬月,否則當下最保險的方式就是跟隨這艘郵輪一起直到郵輪靠岸。
幾乎不用怎麼討論,哈維恩確認過我跟褚先生……應該說確認過我的意願之後向侍者傳達了願意上船的訊息。
妖精侍者們點點頭,然後我才發現郵輪派遣接駁的小船已經停靠在破舊海盜船旁了。我們幾個魚貫跟著侍者們上了船,褚先生背著手站在我後頭。
「怎麼了?」見我轉頭,褚先生伸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才要問你怎麼了。」我低聲開口,這很反常,褚先生從剛剛開始就很安靜,半點幹話都沒說。
老實說,這讓我有點不安。
畢竟有他跟在旁邊跑跳這麼久,不管什麼情況,他幾乎都能一臉賤樣說不著邊際的話。實在很難得看到他突然安靜下來什麼也不講。
褚先生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麼,他笑了笑,捏了下我的臉頰。
──小少爺。
沒說出聲音,但我注意到褚先生的嘴型。
什麼鬼。
我還沒來得表達疑問,哈維恩便站到我們身側,示意我們往前看。
一艘擁有優雅海蛇船首像的巨型白色船隻停靠在深色水域的中央,很難形容這種感覺,但這艘船像是融於這片天海之間,是某種在海面巡遊的龐然生物,像擁有靈魂一般踏浪前行……儘管從各種方面來說,它都不可能是活物。
接駁小船停靠,我們幾人在侍者指引走上與郵輪連接的階梯,步入那艘外表高雅的輪船內。
「請跟我來。」
我回過頭,注意到褚先生落在後頭,不知道在看什麼,「褚──」
「噓。」褚先生先一步阻止我發聲,幾步跟了上來,哈維恩也隨即跟上。
於是我們三人被領進了那艘據說滿載著有錢權貴的郵輪,才踏上船,瞬間感覺原先在四周恣意漂泊的混雜力量感被削減了許多。
「這艘船上有結界。」哈維恩小聲告訴我。
「不是會被削弱跟無效化嗎?」
「嗯,這上頭的結界很強大,」哈維恩點點頭,「強大到就算被削弱,也能用來阻絕外頭的混亂力量。」雖然仍然沒辦法消除海域造成的弱化問題,但光是夠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就已經讓人精神放鬆許多。
*
郵輪的內裝跟外觀同樣細緻,沒有太多浮誇裝飾,低調且講究,完全是刻板印象中貴族會有的樣子,一盞盞牆面壁燈散發出溫潤暖光,沿途經過的走廊上鋪著深色地毯,走過去幾乎不會有聲音,走廊兩側擺放各種藝術品。
才自我介紹名字為柯蘭的妖精侍者將我們帶到某一層的客房,口頭提醒這艘船上哪裡都能去,有書房交誼廳遊戲室、別到上層去,那裡是公爵的主要活動區域,簡短介紹完船上設施之後便躬身行禮:「有什麼需要,都請通知我們,安索迪瓦歡迎所有遠道而來的貴客,我等必盡所能,祝願您們旅途順心。」
柯蘭行了禮,站直身子。
雕花房間門無聲關上,哈維恩皺起眉頭。
「果然。」
「怎麼了?」
「是安索迪瓦郵輪。」
這名字我沒聽過,但反正我不知道的事情本來就不少。
但沒想到連褚先生也一臉好奇,我還以為他一定知道點什麼耶。
「你不知道嗎?」
褚先生翻了個白眼:「我也不是每件事情都一定知道好嗎。」
「安索迪瓦郵輪在守世界很有名,每年會在吉斯札羅海域巡遊一次,一次十二天,船主會在船上舉辦宴會,並展示自己的收藏品。」
喔,簡單來說,是上流貴族商品展售會,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連未來的我都沒聽過。
「順帶一提,目前的安索迪瓦船主溫斯蘭是奇雅學院的名人。」
奇雅……這名字我有一段時間沒聽到過了,就是那個有鐵巨人的學院嘛。
「他的長項就是製作機械鎧與人造肢體。」
人造肢體……義肢?
我看了眼褚先生。
褚先生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聳聳肩,「義肢有分很多種類,可見他不是專門研究戰鬥義肢的。」
哈維恩點頭,表示同意:「嗯,他的人造肢體多半是藝術裝飾大於實戰效果,畢竟是濂紋妖精,比起戰鬥,更崇尚美與自然。」
……崇尚美與自然的妖精製作人工鎧甲?
哈維恩幽幽地開口:「濂紋妖精相信自己生於自然,而自然所生所造的物品也屬於自然。」
那範圍很寬鬆嘛,實在搞不懂這些妖精。
「這艘郵輪有名的原因還有另一個,」哈維恩繼續說:「由於海域問題,就跟之前我們遇到的情況一樣,術法失效,結界被削弱,除了與生俱來的種族天賦,其餘能力幾乎等同於無用。自然也沒辦法對外聯繫。」
「所以這趟十二日的旅程也被稱為安索迪瓦的秘密集會。」
──凡不言、不語、不聽、不看者,方得前往。
「這趟旅程當中的所有經過幾乎是絕對隱密,只有能搭乘郵輪的乘客才能參與,就連在守世界當中,能得到船票的人都非常稀少……就我所知,每年只有二十張船票被售出。」
「是因為……」我皺起眉。總覺得會聽到什麼諸如身分要求嚴格、還要過五關斬六將才能上船之類的條件。
「因為船票太貴?」褚先生舉手猜題。
「對。」
「嘖。」說好崇尚自然與美的妖精呢?
我突然就覺得剛剛我感覺到的優雅尊貴低調奢華神秘全都被甩到一邊去。
簡單來說就是搭上了一艘世界金字塔頂端才能上的郵輪。還是人家因為看不過去我們在海裡浮沉,基於各種公約之類的強制約定才把我們幾個跟皇族王子公主權貴搭不上邊的人撈上來,硬是變成船上的第二十一組乘客。
稍微整頓過後,哈維恩換了身衣服,便去四周探查情況了。
後來褚先生跟我解釋,這種私人郵輪多半會有自己的一些潛規則,尤其是貴族的船隻,有很多禮節問題沒處理好,很可能會得罪很多人。
「夜妖精並不害怕得罪其餘種族。」哈維恩說。
我想也是啦,畢竟都身為黑色種族之首了,再怎麼說打從出生開始就已經開罪全世界,再得罪一兩個貴族好像也無傷大雅。
「……但我們畢竟在人家的船上。」褚先生在旁悠悠開口,「公約雖然說必須營救,但也沒說平安送達。」
……好像也沒說錯。
要是得罪了誰被船主綁鉛塊丟進海裡也不會有人發現吧……慘了,真是個好容易拋屍的地點,密室殺人案三大要素只差一具屍體。
「再說了,這種地方術法失效,只能比誰拳頭大。」褚先生又加了一句:「真的打起來,你覺得這艘船會先解決貴族還是先解決我們。」
……好有道理……不對吧!
你們兩個怎麼都以我會搞事為前提在發言啊!
「我看起來像這種人嗎。」
「好難說。」褚先生撇過頭去。
哈維恩不置可否,「你還是安分為上,除了這些,更要注意的是這艘郵輪本身。濂紋妖精的舟船向來有航向世界盡頭的稱號,這艘郵輪至少航行過上百年──」
好吧,真的懂了,就跟水上古蹟一樣,等等不小心手賤碰到什麼奇怪機關釋放什麼隱藏許久的水上惡魔,大家就跟我一起快樂打副本……我現在真的不想打副本,只想好好攤平自己。
但這種話你應該要跟我後面那個人說吧,你有沒有看到那邊沙發上已經開吃桌面迎賓點心盒的褚先生?比起我來,我覺得他還比較容易去手賤亂摸。
哈維恩看了褚先生一眼,「我還比較放心他。」
蛤?怎麼可以!
無視我的抗議,哈維恩眼不見為淨似地關門離開,留給我一個乾淨的門板。
我只好轉回注意力,趁這時稍微看看房間內的配置。跟整艘船基底風格一樣帶著雅致氛圍,旁邊有三間隔間,一間是主要臥室,另一間次臥,還有一間應該是浴室。客廳一旁的落地窗出去,便是放了簡單桌椅的小陽台,外頭一片天氣晴朗,陽光普照,純白的窗簾被風吹的微微揚起,水晶吊墜在落地窗邊隨著微風輕輕折射光線,灑落成細碎一地的光暈。
這片可以說是難得能見的靜謐裡,一切都十分愜意優雅。
除了沙發上窸窣傳來某人啃餅乾的聲音……不是吧你,你已經把一盒點心吃完了嗎?
褚先生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來,留了一片給你。」他揚了揚手,把剩下一片孤單餅乾的盒子推給我,一邊碎碎念著應該有服務鈴啊之類的話,一邊悠悠地晃到門邊去。適應力十分良好,才登船不到兩小時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地盤。
我嗑了一口餅乾,感慨著果然是妖精的船,點心品質永遠維持高標準,是真的吃一片不夠還想要兩片的那種。
我還在想要不要乾脆讓褚先生找到服務鈴之後替我多要兩盒餅乾。我背後便傳來清脆地門鈴響聲。
「呀,送到了!」然後是褚先生開心的驚呼,「真不愧是有錢人的船,服務好周到。」
蛤?
我有些呆滯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兩三名妖精侍者迅速無聲且訓練有素地端著好幾個托盤來到我面前,以我為中心在桌面擺滿了各種點心,又十分克盡職守地請我慢用,接著像來時一樣最快速度消失在房間裡。
不是我要說,但這一切都好魔幻。
我無語問蒼天,看向房間一角的罪魁禍首。
給我個解釋?
「請用。」褚先生笑瞇瞇地看著我,「小少爺。」
*
於是就變成現在這樣了。仗著這艘船起碼還要個八天十天才有可能看到對岸的曙光,褚先生這兩天帶著我每天把服務鈴按三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糜爛的我都覺得自己可能要被養廢在這裡。
每天早上起床就搬著早餐到陽台吃,吃完出去散步,看看擺了整條走廊的藝術品……大多都是各種族的機械雕塑品,散步完回來睡覺──
「絕對胖了吧。」我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確實好像沒那麼結實的肚子。相較之下,我對面那個明明也是整天吃飽睡睡飽吃,心靈調適的比好還要更好的人,好像反而半點肉都沒長,不知道食物都吃去哪。
褚先生咬著水果叉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伸手捏了兩下我的肚子,給出謎之過年長輩評價:「嗯……長肉了,長肉了好。」
蛤?
「你之前那叫營養不良。」褚先生說,「現在這樣多好,抱起來舒服。」
「就跟你說不要再把我當抱枕──」
「對不起嘛,我的錯嘍。」
抱歉耶,我好像沒有聽出你有半分歉意。
褚先生把最後一塊水果吃了,接著便靠在陽台的藤椅上昏昏欲睡。我沒吵他,拿了張毯子替他蓋上,穿上外衣打算出門走兩圈。
就這幾天的觀察,我們的樓層應該偏離那些貴族的主要社交範圍,附近也沒有什麼公共設施,這幾天出門根本沒遇上半個貴族。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們真的能龜到上岸。
褚先生對此稱奇:「看來這艘船的船主真的只是心血來潮想把我們撈上船。」
「……你到底把他們當成什麼了?」
「唔、饞你我身子的怪叔叔?」
沿著擺放著許多機關肢體的走廊過去,完全可以看出這艘郵輪的主人有什麼樣的興趣。大至翅膀,小至手指,被妖精經手過的器物精巧的只能稱之為藝術品,我甚至還能從裡面看到一些跟褚先生身上的義肢有些相像的作品。
「您對這些感興趣嗎?」
我還在對著其中一個用不知道什麼玉石雕刻而成的半透明螢綠肢體發呆,背後突然傳來一道溫雅嗓音。
我愣了一下回頭,就見一名穿著簡單白袍的尖耳青年站在我身後,他有著一頭銀灰色的長髮,編成辮子,深藍色的眼珠柔潤如水。光是有他在,四周的空氣都似乎帶上了溫潤水氣。
「您好。」我趕緊打招呼,嘖,該不會是哪方貴族吧。
說實話,我還真的看不出來,就我的經驗來看,那些貴族平常都好好一叢在那邊,裝作平民人士非常親民,至今為止,除了一些不熟識的種族跟冰牙那邊的精靈以外,我還真沒見過不親民的有錢人……當然,不排除只是我沒遇到。
妖精青年微微笑了一下:「您好,聽聞船上新登上了三名旅行者,想必是您與您的同伴吧。」
「對,是我們……」
妖精青年仍舊笑著:「那太好了,在這裡遇見您……我是維涅利茲,安索迪瓦郵輪上的隨侍,您可以直接稱呼我維涅。」
我連忙跟著行禮,「我姓褚。」
「褚先生。」維涅從善如流地改口,「我注意到您在看這副義肢。」
「喔……」我愣了一下,「是的,很少看見這樣做工細緻的雕塑……」果然是藝術品,跟褚先生身上的還是有感覺上的差異。
我曾近距離看過不少次褚先生的義肢,鉻灰色的義肢骨架,手肘處嵌著球型關節,以螢藍色類似玉石的材質做為力量傳輸的通道,在使用的時候時常能看見流螢伴隨著黑色力量,跟擺在這邊的藝術品所有的美感不太一樣,褚先生身上的,多了點……塵囂氣息?
「這是船主的蒐藏之一,來自剪翠之都的安列,很高興您能喜歡。」維涅開心地回應我,雖然他說的剪翠之都跟安列我沒怎麼聽明白,但大概是是什麼地區跟什麼種族吧:「溫斯蘭先生認為一切自然且恣意生長的都是美麗且和諧的,而將這些肢體以其他自然材質模擬再現,更是一種對自然的敬意。」
……好吧,我可能不是很懂你們妖精的理念,但我剛剛好像聽到一個沒聽過的名字。
「溫斯蘭先生是……」
「喔,是船主先生。」維涅笑了下:「失禮了,忘了跟您介紹,這艘安索迪瓦郵輪就是船主溫斯蘭先生財產,包括郵輪內含的所有物品,都是溫斯蘭先生的蒐藏品,溫斯蘭先生從以前就很喜歡在世界各處巡遊,蒐集材料……要是知道新上船的旅人對他的蒐藏感興趣,溫斯蘭先生一定也很高興……對了。」
說到這裡,維涅想到什麼似地,從外袍的內袋中掏出一封信,可以看出是簡便寫下的,信紙折了三折,用銀色封蠟封上,蠟印上頭有跟船首一樣的海蛇標誌。
「跟您一說話就差點忘了正事。」維涅將信交給我,「這是溫斯蘭先生交代我要給您與您同伴的手信,三日後船上的晚宴,請您務必參加。」
晚、晚宴……?
我的手一抖。
「這──」
「屆時溫斯蘭先生會在晚宴等候您的光臨。」維涅臉上掛著和善可親的笑容,話語之間十分誠懇,「我們會將晚宴禮服準備好送到您的房間,請不用擔心著裝問題。」
「期待在晚宴上再度與您會面。」
*
人人都說妖師言可成靈,兩個妖師加在一起,靈上加靈,衰上加衰。
唉,都怪妖師。
「都怪你。」我嘖了聲,隨地發洩我的怒氣。
「幹嘛?幹嘛?」褚先生無端被我踢了兩腳,滿臉莫名其妙,「外面走廊有髒東西被你碰到了?」他摸不著頭緒地上下看看我,左拍拍臉頰右捏捏手臂。
「沒有啊,沒被纏上啊。」
這種情況我還寧願被纏上好嗎。
我抓起桌上的點心盒咬下一大塊餅乾,一邊把剛剛收到的信函拿給褚先生看。
褚先生掃了一眼:「呀,小少爺,您被欽點了。」
「閉嘴!」早知道就不出去散步了,怎麼前幾次有褚先生一起去都沒遇上,偏偏就今天只有我的時候……氣死。
信都送到手上了,我還怎麼擺爛。
「就說了吧,」褚先生還在幸災樂禍,「他們一定是纏你身子。」
我翻了個白眼:「怎麼不是你或是哈維恩?」
「哈維恩這兩天一有時間就出去,也沒遇上船主侍衛。」褚先生聳肩說道:「你才出門五分鐘就直接轉角遇到愛。我的話,我全身半組不是原裝的,他們不纏你難道還纏我?」
……可惡,好有道理。
「就等著吧,晚點說不定就把禮服送來了。」
就像要驗證褚先生說的話,當天晚上邀請函被送到我手上,附帶的還有兩套正裝,看起來要價不斐,可能是照顧到人類的審美,款式接近原世界的西裝,只是多了些裝飾與部分來自濂紋妖精的種族服飾設計,全套從帽子領巾到鞋襪全都妥善搭配好,穿出去打架都要小心不要沾上灰塵。
哈維恩看了眼邀請函,「是邀請褚冥漾前往參與晚宴的信函。落款是溫斯蘭公爵,蓋上了他的個人印璽。」
見印如見人,這個我可以理解,但……「只寫了邀請『褚冥漾』?」我在社會跑跳,雜七雜八的契約簽多了,對這種東西很敏感的你不要亂唬我。
為什麼只邀請「褚冥漾」?
「他們看得出來。」褚先生倒是毫不意外,接過邀請函,隨意地上下掃了眼,將信函送回我手裡,「我們三個人裡,你是主體,照他的信函看來,他們是把你當作「妖師」在邀請。」
我是主體?
「哈維恩是你的侍奉夜妖精而不是我的,對他們而言,你就會是我們三個當中位階最高的那個。」
我皺了下眉頭:「但是我──」
「嗯,成長環境的關係,你沒這種意識也很正常。但說到底,種族職責就是這樣,侍奉種族與被侍奉種族之間還是有點差距。」褚先生說,一邊翻看箱子內的服裝。
哈維恩站在一旁,雖然沒出聲表示,但我還是看見他微微點了頭,認同了褚先生的話。
「別想太多,就是認知上的差異,影響不大。」褚先生看了眼我的表情,擅自通靈我的心情,乾脆瞭當地讓我先把這事放一邊,從箱子內隨手挑起一件上衣,質料細緻的布料順著他的力道又溜回禮盒包裝裡,「看來晚宴規定只能帶一人同行,你要帶誰?」
我要帶誰?我連我身分問題都沒搞明白了。
「沒有不參加的選項嗎……」
哈維恩搖搖頭:「恐怕沒有。」他說,早前已經從褚先生那邊得知我被維涅親手送交公爵親筆信這件事。
「連續邀請兩次,幾乎等同於直接要求你參加。」
我想也是。
嘆了口氣,我接過哈維恩泡的茶杯,頭痛地看著那一大堆衣物。
「參加宴會要有跟權貴打交道的心理準備,」哈維恩說,盡責地將被褚先生攪亂的布料重新整理好放回桌上,「尤其有些好管閒事的長壽種族,知道船上有人在海域被撈上來,不可能放著你置身事外獨自安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冷笑了一下,可能參雜些許興災樂禍的成分,打破我想在晚宴上龜在角落當雕像的小小夢想。
「再說了,這艘郵輪上頭隨便抓一個都身分不低,提早把自己態度擺出來,還能讓後面旅行好過一點。」哈維恩看起來沒在開玩笑。褚先生在一旁也跟著贊同點頭。
……居然要我去跟那些人打交道嗎。
說真的,要是今天換做哈維恩或是褚先生去,說不定都比我好。
「老實說,妖師一族為黑暗之首,你又是妖師族長的血緣者,要算有身分,那也的確有。」褚先生摸了摸自己下巴,得出結論,「靠關係的話……你旁邊一堆王公貴族也不是假的。」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跟我說。
我?突然變成有身分的人了?
「不是你突然變成有身分的人,只是平常你旁邊王子公主太多。」
……好吧,好像也沒說錯。
第十五次踩到褚先生的左腳,我終於聽見褚先生小聲地嘆了口氣。在我們重複練習了第二十次守世界標準交際舞之後宣布迎來第一次休息時間。
「親愛的,你怎麼做到每一次都踩到我左腳的?」褚.好意外.竟由他來擔任舞蹈老師.先生一臉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完全避開踩了也沒感覺的右腳……小子,你是故意的吧!」
「……抱歉。」我說我完全不是故意的你信一下我,真的。我怎麼知道每次踩下去你的腳都剛好在那邊。
褚先生整個人疲憊地陷進沙發裡,「不,這不能全怪你。」他擺擺手,喝了口茶水,上一秒還打直著背脊領舞的人一下散架似地癱軟。
「三天內要學會本來就不可能……我本來也只要求你做個樣子而已吧?」
「抱歉喔,我就是連個樣子都做不出來。」
外頭因夕陽的關係一片紅霞。暮色光線映照在整個房間裡,褚先生的側臉也覆上一抹夕色。
老實說在得知要臨時惡補上流社會交際禮儀時,我已經做好會被哈維恩用鐵的紀律嚴格教導的心理準備。
沒想到哈維恩手一指。
「他來教。」
就把我塞給那個當時還翹著二郎腿哼著歌在陽台外修理自己義肢的褚先生。
──你確定?
哈維恩給我一個肯定的眼神……你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達成什麼協議?我怎麼一點也搞不懂你們?
總之,將燙手山芋推給第三者後,哈維恩便又離開房間,目前還沒回來……這幾天不知道他碰上什麼了,很常處理完一些瑣碎事後又離開房間,但反正他要是不說我也就不多問,哈維恩要是覺得真的有問題,一定會馬上報備。
房間就剩我跟褚先生兩個人惡補如何當個標準貴族人士,先求有再求好,短短三個小時,褚先生對我的標準已經從記得舞步降到只要不踩到舞伴的腳就已是萬幸。
「怪了,這不應該啊。」褚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的腳。
「我都學得會了,沒道理你不行啊,太不可思議了。」
「……你居然會跳舞這件事我才覺得不可思議。」我面無表情,本來以為哈維恩把褚先生指給我當家教只是開開玩笑。
沒想到這個人背脊打直,腰挺正,走起舞步來還真的像模像樣。
「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褚先生眨眨眼,「我可是被哈維恩交付跟你一起去晚宴這種重要任務的人選耶。」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也沒其他人可以選了?」
「好過分!」
一想到晚宴當天只有我跟褚先生在場,實在讓人覺得前景堪憂……哈維恩居然自願將參加晚宴的名額交給褚先生,這我也是始料未及,還以為他會想盡辦法跟著過去,阻止我被那群王公貴族世家權貴翻來覆去當狗玩。
「……你是把那些權貴都想成什麼了?」褚先生一臉複雜地看著我。
「……嗯……就、有錢又任性?」看看那個半精靈、還有那個某某家主,或是那個獸王族、精靈、妖魔、妖精……怎麼我身邊的人全是有錢人,還全都真的有錢又任性,想幹嘛就幹嘛。
「你現在才發現這件事嗎?」褚先生嘖嘖兩聲搖搖頭,「可憐的孩子。」他胡亂地揉了一把我的腦袋,站起身,「這樣下去不行。」
「?」
「褚冥漾,去換衣服。」
「啊?」太突然了吧。
我呆滯,褚先生用異常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在學會跳舞前,你得提早習慣你的身分才行。」
他輕聲開口,就像剛上船那天,他對我做出的口型。
「小少爺。」
*
我站在鏡子前,旁邊擺著提前被整理好的正裝一套,褚先生站在我身後,慣常的一身黑衣,與我身上的白色襯衫成對比。
他將正裝按著順序一件一件替我套到身上,那雙血肉與人造機械組成的手熟練地替我整裝,俐落地撫平每一個皺褶,從鏡子裡我能看見我從一身簡單服飾被逐漸包裹成讓人高攀不起的模樣。
不對!
「你也太熟練了吧?」這些布料你是怎麼把它們組合成一套衣服的?我根本分不清楚哪件要先套啊。
褚先生聳聳肩,一邊將我的袖子拉平整:「怎樣?意外啊?」
太意外了好嗎,明明都是同一個人,明明都是庶民,怎麼你會我不會?這不公平。
「好了,別亂想,往前看。」褚先生輕輕拍了我一下,垂著眉眼認真地將我身上的裝飾全都繫好,確定沒有任何疏漏。
「嗯,人要衣裝。」
褚先生滿意地看著鏡子裡的我,接著拉過一旁的椅子。
「請。」他伸手虛扶著我落座,接著繞到我身後。
「聽好了,褚冥漾。」他的嗓音有些沉,刻意放緩了說話的語調。
透過鏡子,我看見穿著華服、坐在椅子上的自己,以及背後戴著眼罩的男人。
那人比我高一顆腦袋,說話時微微彎腰,指尖半是觸碰又像撫摸似地在我肩頭施力,他湊在我的耳鬢邊,我能感覺些許呼吸輕拂皮膚。
「記清楚了,」鏡子裡的人看著鏡子裡的我,跟凡斯、也跟我相像的眉眼挾著我很陌生的眼神。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男寵了。」
蛤?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猛地轉過頭去瞪著身後的人,卻只得到對方居高臨下的笑意。褚先生殘餘的半雙眼睛裡帶著些許笑意,以及一些我看不太明白的東西。
「為、為什麼是男寵──」
「嗯──你不喜歡嗎?」
「不是這個問題!」
褚先生像是吃錯藥了,他先是繞到我身前,單膝半跪在我面前,將我其中一隻腳輕輕捧起,如同掬起一捧淨水,小心翼翼地將我的腳放在他沉下的那邊膝蓋
將與服裝一同送來的皮鞋套在我的腳上。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低歛的眉眼幾乎要被掩藏在散落幾許的髮絲之間,他認真地將鞋穿好,繫上鞋帶,繩帶在他指尖翻飛,最後成了完美的繩結,停落在鞋上。
褚先生將雙腳的鞋都穿上,從始至終動作都十分輕柔,甚至在他捧著我的腳放回地毯時,都感受不到任何一點震動。
做完這些,褚先生膝行前移了一小段距離,湊到我跟前,接著將頭靠在我膝蓋上……這麼說也不對,他並沒有將重量全壓上來,只輕輕地靠在膝上,足夠讓我感覺到體溫,又不沉重。
「怎麼樣,我做得好嗎?」褚先生側著腦袋,眼睛微微瞇起,嘴角上揚,「這是跟王族身邊的侍者們學來的喔。」
「你、你搞什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連聲音也不怎麼有底氣,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您應該從現在開始習慣。」褚先生笑瞇瞇地,但我只覺得不妙。
他會露出這種笑容,多半沒有好事會發生。
「您說對嗎?少爺。」
褚先生修長的指尖輕輕地在我的膝蓋上頭打著圈,輕輕將我伸出的手掌貼在他的臉頰上,上頭疤痕烙過的痕跡有些粗糙。
我忍不住小心地用拇指摩娑那些曾經有過的深刻傷口,他往我這邊側了一下腦袋,讓我更好動作。
「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既然要融入貴族們的環境,那就讓你習慣這些。」褚先生說,「如果是男寵的話,就算我行為放縱些也沒關係。」他由下而上,淡色的嘴唇開合著,語氣很輕,「在宴會上會有很多人在,我會替您拉住所有人的目光,您的身分就是我的保護傘……但前提是您能撐住,表現出能讓我為所欲為的派頭。」
「少爺,您做得到嗎?」
我下意識地吞嚥了一下,聽見自己乾啞的聲音說:嗯,我替你撐傘。
褚先生笑出聲來,說了好。
我的拇指輕觸他的臉頰,另外四指施力,讓褚先生微微抬起頭。他順從地仰起腦袋,脆弱的喉結暴露在我的目光下。
我沒忍住,俯身在他蒼白的唇上留下親吻,輕擦過,幾乎沒留下溫度。
褚先生笑得更開心了。
「能與您跳一支舞嗎,少爺。」
*
不管幾次,我好像都會被褚先生吸引目光。
像現在也是。
站在挪開桌椅後清空的客廳裡,我來到褚先生面前,他略高我一些,微微低頭看著我。雖然邀請跳舞的是褚先生,但就妖精的禮節而言,仍是我要擺出邀請的姿態。
用生澀的動作牽起褚先生的手,我在他的目光裡先是親吻了他戴著黑色手套的手背,接著微微仰首。
「我能……」我看著褚先生的眼睛,驀地有些失了神,本來要說些什麼都忘的一乾二淨,下意識地開口:「能與你跳支舞嗎。」
褚先生的嘴角揚起了弧度,「當然,少爺。我的榮幸。」
我的手被牽引著搭在褚先生幾乎沒幾兩肉的腰間,褚先生的手虛扶在我的肩上,我們兩個的動作十分貼近,能聞到他身上與我一樣的沐浴乳氣味,客廳角落的留聲機中傳出樂聲──那好像也是公爵的蒐藏之一,我很肯定運作原理跟原世界完全不一樣。
隨著樂聲起,褚先生的步伐穩定不移地跟著節奏而走,每一個落點、每一個節拍、每一次看似被我帶動而成的轉身都配合的恰到好處,明明應當是我來領舞,實際上卻是他來引領我每一次律動。
「放鬆點,少爺,不會吃了您的。」褚先生的語氣十分輕鬆,跟我整個人肉眼可見的僵硬成反比。
「我會負責女方舞步,少爺跳好男方那邊就行了。」他說,「很簡單的,對吧,少爺這麼聰明,學個大概一定能做到的吧。」
「你說的倒簡單──」我踉蹌了一下,雖然褚先生應該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但還是很難跟上,每當要變換位置的時候,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都會稍微出力做出暗示。
褚先生一邊踏著舞步,一邊提醒我該往哪邊踩……我其實有注意到我至少踩了他兩次腳,都被他無視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喊我少爺時,語氣似乎總是刻意的放軟拉長,眼神當中雖有調笑,但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將我當作了富家少爺。
「別這麼僵硬──」褚先生唉了聲,抓起我扶在他腰間的手揉了揉,然後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我下意識地掐緊了他的腰,連交握的手都用力的要出汗,「我現在是您的舞伴,對我溫柔點嘛。」
「但我很緊張啊!」誰不緊張啊!雖說表情跟眼神在跳舞過程中也很重要。
但……
但就算是刻意將我當成富家少爺看待,褚先生的眼神也始終帶著讓人難以忽視的情緒,我平常總說他又賤又愛玩,然而這種時候,他眼底那溫柔深沉的情緒,卻不容人忽視。殘餘的左眼是黑與金色混濁地摻在一起,揉雜許多歷經沉澱的情緒,儘管看透靈魂是精靈的專利,但他看人的眼神總是認真地像要貫穿靈魄。
「真是的。」褚先生低下頭,眼神當中有些無奈,「放鬆下來,摟著我的腰,看著我。」他笑了笑,「就算我不好看也請你忍一下……嗯……這樣會好點嗎?」褚先生想了下,將眼罩拉下,遮擋住他被燒毀的那半邊臉,眼罩是在決定好參與人選之後又送來的,跟褚先生平時戴著的款式不同,上頭有簡約高雅的刺繡圖案與簡單綴飾。在配戴者行動時,垂墜的紅色水滴形狀綴飾會隨著顫動。
我皺起眉頭,「我沒說你不好看。」伸手,我將他的眼罩掀起,褚先生今天配戴的是一顆紫晶色義眼,沒記錯的話,是某顆可以當小點心的義眼……是褚先生說的,我也沒搞清楚,可能哪天他肚子餓了會自己把眼睛拆下來啃吧,「我只是擔心踩到你的腳。」
「唉呀好紳士!真是害羞。」
「閉嘴啦。」
「嗯……別擔心這麼多。」褚先生說,還真的依言安靜下來,「交給我就好。你只需要看著我,腳步放鬆,我會帶你走該走的。」
他讓我抬頭看他,我的鞋尖輕巧地靠在鞋上,有點像是小時候踩在家長的腳背上玩的感覺。
「別急。」褚先生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貼近的距離能感受到他發聲時胸口的些許振動,我感覺自己臉頰有點發燙,「就算錯了也不要緊。只不過是舞會而已,死不了人的。」
「先踩著我,熟練了、學會了,自然能自己去走。」
*
頻繁練習之後的隔天早上,我全身痠痛地從床上清醒過來,發楞地看著天花板上的裝飾品,承襲了船身上頭的海蛇風格,天花板也畫著大批沒見過的海洋生物,褚先生曾經指著其中幾隻評價非常好吃。完全把人家的裝飾藝術當作海鮮圖鑑。
「你醒了嗎。」我習慣性隨手往旁邊探去,船上提供的客房分成兩間,一間主臥雙人床,我跟褚先生就睡在這裡……雖然褚先生哪裡也能睡啦,但每次看他睡在奇形怪狀的地方,我都替他覺得肩頸痠痛,所以睡前還是會把人拉到床上睡。
「褚先生?」在慣常位置摸到一手空,我轉過頭去,褚先生睡在床邊靠近邊緣的地方,雖然看起來一切如常。
但我一眼就看出不對勁。
由於褚先生身上組件過多,時常要到醫療班報到,連帶著我也被抓去當陪床,因此我非常清楚褚先生的睡眠狀態。
譬如說,正常情況下,褚先生受到一點擾動就會完全清醒,不可能像現在一樣還安穩躺著當死人。
果然,我將手探到他額頭上,摸到一手滾燙。
「喂,你發燒了。」我皺起眉頭,輕輕把人搖醒。
褚先生艱難地睜開眼睛,茫然地看了我好幾眼,「……發燒了?」
「嗯,你做什麼了?怎麼突然發燒?」該不會是半夜背著我又偷跑出去船上哪個角落通關副本吧?這種事情褚先生的前科多的是,不得不防。
褚先生搖搖頭,撇過頭去。
完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根本已經快燒糊。
我從隨身帶著的包裹裡找出幾種醫療班常備藥要讓褚先生先暫時應付一下,就見他燒的模模糊糊地從眼窩裡摳出自己的義眼。
球形物體滾落進他無力的掌心裡。
我看了一眼……這是昨天的義眼吧。
躺在他掌心的義眼已經失去昨天我見過的紫晶顏色,變得黯淡無光,淺灰的眼色像是水泥。
「……幫我拿備用的來。」褚先生被我半扶起身,將兩罐退燒藥吞下去,又喝了兩口水。
「先不用吧,你要起床嗎?」我皺起眉頭,住在黑館的時候,有時褚先生是連義眼都不會戴的,他的義眼多半都有特殊作用,雖然不是很清楚運作原理,但好像也會影響到他本體,「先休息吧,我讓哈維恩過來看看。」我說。
褚先生沉默著點了頭,幾乎看不出昨晚還在房間內陪我更衣、練習、那副游刃有餘又頗富餘裕的模樣。
聽見褚先生的狀況,哈維恩並不意外,在隨身攜帶的行李裡面找出褚先生用來收放義眼的木盒,在裡頭挑揀了幾顆。
「這顆行嗎?」哈維恩挑了一顆深墨色的,看起來普通,但仔細看的話,墨色當中有一些隱約鐫刻的符文。
褚先生略睜眼看了一下,點頭。於是哈維恩讓褚先生躺平,輕輕將義眼放入他的眼眶,細心調整好位置。
義眼放入的瞬間,褚先生渾身一僵,呼吸亂了一瞬,半晌才放鬆下來,陷入柔軟床鋪裡,「我以為你會給我選另一顆。」他語氣有些沙啞,還有點懶怠。但整體狀態肉眼可見地好轉不少。
哈維恩沒好氣地收拾剩下的義眼:「都這種狀態了,你還想要哪種款式?最基礎的已經差不多了吧。」
褚先生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都燒成這樣了還想要多功能義眼?」我嘖了聲,行行好吧大哥,休息好嗎,「你昨晚真的沒背著我去船上開副本?」
「你看我像這種人嗎?」褚先生的精神真的好了不少,現在都能擺出一臉受傷的表情看我了。
「太像了,前科很多。」我面無表情地回應他。
「沒開副本……真的沒開……」褚先生無辜地看著我,臉上還有發燒而造成的病態薄紅,「應該只是昨天動太多。」
你以為這理由我會相信嗎?這人身上的左手右腳都被替換成人造零件了,平時折騰的可比昨天跳的舞還要多不知道幾倍,然後現在這個可以一手拿刀一手握槍,在戰場上見一個砍一個的殺神居然跟我說昨天跳舞導致運動量過多發燒?
信你個鬼。
「我再去調整一點藥過來,先讓他睡一下,」哈維恩提起木箱,看了眼褚先生:「晚點情況有變我們再做討論。」
褚先生點點頭,雖然狀況好了不少,但整個人仍有些昏沉,我替他拉上房間內的遮光簾再回頭,短短幾秒的時間而已,他已經閉上眼睛陷入淺眠,眉頭微微皺起,應該沒睡深。
他很少在我面前是這個脆弱狀態,可以肯定的是他剛剛一定沒把話講完全,就跟自己偷偷開副本一樣,褚先生總是有很多事情瞞著不講完全,而想從他口中套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這次先放過你。」我將他身上滑落的被褥往上拉了一些,湊在他耳邊給他一個安撫的輕吻。
他的眼睫顫了顫,輕哼了聲。像是要反駁我,又像是想掙扎著醒來。
*
「他情況怎麼樣?」關上房門,哈維恩在客廳的桌上調配藥物,跟著我們旅行這些年以來,他已經逐漸從普通管家晉升萬能管家,聽說前段時間還去考取了相關醫療證照,為了團隊健康安全勞心勞力。
「從身體狀況上來看,跟之前一樣,力量使用太多……簡單來說就是有點過勞。」哈維恩說,「等等會再給他一點藥劑,看能不能多少補一點回去。」
「明天的晚宴果然還是取消吧。」我皺起眉頭,就算這邊的公爵再怎麼想把我們抓去參加宴會,也不能逼著人發燒上陣?就算換哈維恩跟著我去,也不可能放著褚先生一個人在房間裡,「或是我自己去?」雖然很冒險,但這也沒辦法。
哈維恩搖搖頭,「稍等一下。」他端起裝著藥的碗進了褚先生房間,半晌後又端著空碗出來,隨手帶上房門。
「有關這幾日對船的調查報告,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哈維恩說。
我稍微端正了坐姿。我知道這幾天哈維恩一有時間就會出去,雖不知道具體是去了哪,但依照慣例,有具體結果之後他就會來回報。
「你看到什麼了?」
哈維恩點點頭,接著緩緩開口。
「公會成員在這艘船上。」
「什麼?」
「應該說,曾經來到這艘船上,至於目前在不在,無法確定。」
哈維恩說,他這幾天本以探查四周情況、確認登船者的身分都有誰……這類行動僅只是為了瞭解狀況,畢竟船主也不可能真的將船上所有乘客的情報都悉數提供,而只要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想與來歷不明身分不明的人共處一艘郵輪整整十來日。
一開始的調查都很尋常,就跟一開始預估的一樣,上船的二十組乘客都是各地來的權貴。無論行為、活動、身分的虛實都十分正常。
直到哈維恩在一處地下船艙找到了一枚公會配發的識別胸章。
那枚識別胸章屬於公會的某一紫袍,姓名尚不知,但上頭的力量感應已經與原先的主人斷開了,這只有兩種狀況──持有者自行斷開連結,或是持有者已死。
先不提是哪一種狀況,光是有公會成員來過這艘船,又是紫袍等級……
我嘆了口氣。
「……總不會又是什麼副本吧?」我無力地仰頭,無語問蒼天。我就說每次有什麼任務給我們做,到頭來都是新副本的開始,無一例外,無法避免,根本就是任務之外再放送新的額外任務。
「……總之這幾天多注意一點,暫時不要驚動到船上其他成員,最好別引起注意……安索迪瓦的晚宴內容一直都是保密的,如果想找到一些資訊的話,參與晚宴仍舊是最直接的方式,」哈維恩說,「最好的情況就是明天以前他恢復到正常狀態,否則得另想辦法。」
簡單來說不得不去就對了。
「褚先生知道這件事嗎?」我好奇。
哈維恩點頭:「知道大略,我還沒把公會胸章的事情告訴他。」
「……你覺得該跟他說嗎?」我看了眼那邊緊閉的房門,在人不舒服的時候拿這些事情去找他是不是有點不道德?
「晚點跟他說一聲,」哈維恩說,「有些情況還需要他自己判斷……你自己也多注意點。」
「知道了。」
*
褚先生這一睡就睡到下午。中間哈維恩還把人挖起來喝藥。
「我去吧。」大概是因為褚先生狀況不佳,今天哈維恩也沒四處亂跑,就留在房裡接續昨天沒惡補完的貴族禮節繼續補課,他在旁邊煮藥湯,我在旁邊試圖把繁瑣的規範塞進腦子裡。背到頭昏腦脹,好不容易有別的事情可以做,趕快自薦擔任送藥員。
「小心點。」哈維恩看了我一眼,將碗端給我。
「知道了。」我知道他要我小心什麼,有可能是褚先生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後遺症,叫醒假寐的褚先生很容易,但要叫醒睡熟了的褚先生卻有點危險性。
醫療班還特別跟我囑咐過,由於戰場狀況多變,戰場傷員的警覺心也很重,在他們意識不清時接觸他們要十分小心,以免傷員將醫護人員當作敵方的同時也再度調動起本來就已經受到損傷的身體,對雙方完全無利。
在醫療班陪床的日子我也深有體會,已經兩次一個不注意被褚先生擒拿壓在床上──據說那已經算是溫柔了。
房間內維持著早上我離開時的昏暗,床鋪一側隆起一坨棉被,褚先生側著身子,半張臉埋進枕頭裡,隨著我踏入結界範圍,床上的人也跟著不安份地動了動。
「褚先生。」我依照慣例先將碗放到不會被波及的矮櫃上,接著緩慢走到床邊。
毫不意外,當我來到他身邊時,床上人影已經睜開半邊眼珠,隨時準備把入侵者制服在地。
有可能是身在陌生環境,褚先生給我的感覺比平常還要凶狠一些,幾乎可以斷定他等等會直接從床上彈起把我按倒在──
我的指尖才剛碰到他的被角,整個視野便一陣旋轉顛倒。
當我終於能有所反應時,已經被按在床鋪上,褚先生滿臉陰沉,就算因為休息拆掉他賴以維生的手腳,只用右手左腿來壓制,依舊將我死死地牽制在床上。
唉。
我內心嘆了口氣。
「褚先生!」我身體下這處床鋪還保留著褚先生剛剛休息時留下的體溫,帶著些輕淺藥味,「起床!」
我盡量放鬆自己,感覺到褚先生的手壓在我的背心,要不是身體底下是軟床,我現在有很大可能已經被壓斷肋骨。
肺部的空氣被擠迫而無法輸送,我喘了口氣,並沒有掙扎,這種情況下要是掙扎了只會讓對方的攻擊欲望更加強盛,戰場回歸的他們就像是某種被馴化的野獸一樣,稍不注意又會再度回歸戰時狀態:「褚……先生。」
明明都是居高臨下,昨日的褚先生眼神中尚且帶著深沉溫柔,現在的眼神卻僅感受到冷意,像是被盯上的獵物。
這讓我背脊發麻,整個大腦叫囂著要逃跑。同時也叫囂著反抗。
都是人,拚盡全力至少能來個兩敗俱傷──但這不是我的目的。
「……褚冥漾。」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聽見我背後傳來沙啞嗓音。壓制住我的力道也緩慢鬆開。
他醒了。
我放鬆下來,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總覺得光是叫他起床就用掉我半條命,「褚先生。」
「你、我沒壓痛你吧?」難得聽見褚先生著急忙慌的,他像翻鍋裡肉排一樣把我翻了身轉回正面。
「我說不痛你信嗎?」大哥,你也想一下你是什麼人,我沒被壓死都已經運氣很好。
「對不──」
「那邊櫃子上有藥,哈維恩調的,你要喝光。」我打斷他想道歉的話頭,支起上身,輕觸他的額頭,鬆了口氣,「沒燒了……真是,怎麼會搞到過勞。」
我盯著褚先生將藥碗喝空,哈維恩又來檢查了一次,確定褚先生短時間內已經沒問題才將藥碗收走。
「謝謝。」褚先生老實道謝,「應該沒發生什麼事吧?」
「目前沒有,但明天很難說……你狀況如何?」哈維恩問,「真的不行的話,還是由我跟過去。」
「……不,還是照原定計畫。」褚先生搖搖頭,一邊替我將剛剛被他壓制造成的瘀青揉散,「……這艘船……公會應該派人來查過吧。」
我跟哈維恩對視一眼,我們兩個同時搖頭──沒人跟褚先生說。
「你聽到我們說的話了?」
褚先生啊了聲,「沒有。」他一臉莫名其妙。
「但你們沒感覺到嗎?」褚先生露出非常困惑的表情,「這艘船上有殘餘的,很淺的黑色力量痕跡。」
我很茫然,但這次有哈維恩陪我一起。
「雖然很淺,很細微,但覆蓋了大半艘船……你們這什麼表情?」
在場有三個黑色種族。其中包含了兩名妖師,還有一名夜妖精。
我可以理解我感覺不到黑色力量的痕跡可能是因為學藝不精,但我不能理解為什麼連哈維恩都沒感覺到。
褚先生蓋上手上的萬金油,把手擦乾淨,「……你們真的沒感覺?」他一臉茫然,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個阿罵你怎麼沒感覺的廣告。
對,真的沒感覺,不然你細細說一下,我聽看看,說不定阿罵只是睡著……呸,我跟哈維恩只是睡著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哈維恩皺起眉頭。
「昨天、或前天?」褚先生說,「真的很細微,很容易當成錯覺,畢竟在船的外頭有紛雜的外來力量,在船內又有船體的保護結界……」
哈維恩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力量實在太微弱,微弱到可以忽視的程度,究竟具體是不是黑色力量也很難說,有可能跟某些惡意或是其他髒東西混為一談。」
「所以你那時候才問我有沒有在路上遇到髒東西嗎?」
褚先生點點頭,「我以為哈維恩提醒不要亂動骨董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如果是惡意的話,骨董上面經過時間洗禮的確會多少帶一點。」
哈維恩搖頭,看來當時他真的只是出於經驗判斷對我做出提醒。
褚先生說,「我也是偶然在外頭陽台坐著發呆的時候才發現的。」先是察覺不對勁,接著是延續著微弱力量追尋出去,最後才發現這股違和感蔓延覆蓋了大半艘船。
不管是惡意、黑色力量、或是其他什麼在妖精所屬郵輪上不該出現的力量感,少量也許還能接受,但當這股力量已經蔓延整艘船又無人察覺時,這本身就是一種異樣。
我們將在底下船艙找到公會胸章的事情告訴褚先生,他點頭表示理解。
「暫時源頭不明,公會派遣人員用義也不明,在那之前都先多注意些。」褚先生說。看向哈維恩,「我的行動不太方便,就再麻煩你。」
夜妖精應了聲,從褚先生手裡接過一顆珠子。
「這是……?」
褚先生交給哈維恩的,是一顆義眼,整顆都是琥珀色,鑲嵌著綠色的芯。
「能增強感知能力的東西我沒有,但阻絕感知或是削弱感知的倒是有。」褚先生說,「就算是我,也只在從外頭進入船內時有察覺一絲不對,如果沒有及時察覺的話,後續會由於感官長時間待在同一個環境裡被麻木化。」
褚先生還沒說完,但哈維恩看似已經聽懂了,他接過義眼道了聲謝。
「有需要就用吧。」褚先生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可以避免長時間待在同一個環境裡導致的感覺遲鈍。」
「你怎麼會有這種義眼。」我好奇問他,褚先生的備用義眼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功能這我知道,但連阻絕感知的義眼都有?
什麼時候才會用到這功能?
褚先生眨眨眼,笑了下,說這其實是醫療班產物,也算是醫療用品,本來是用作擺飾或是首飾之類可以配戴的東西,讓因為各種原因對周遭力量過度敏感的患者使用。輪到他就乾脆做成義眼的形狀,讓他需要的時候自己裝上。
「想好好睡一覺的時候,偶爾會用上。」
晚宴當天早上,我被哈維恩早早從床上叫醒盥洗,準備換上晚宴用的服裝。
「不是晚上嗎!」
「下午就要過去了。」褚先生幸災樂禍地喝他的藥湯,昨天睡前哈維恩也給了他一碗,防止他晚上又突然燒起來,看來今天早上也是同樣的東西,他睡亂的頭髮東翹西翹,看起來沒比我好多少:「你確定過午之後再整理來得及嗎?」
「那你不也是一樣嗎。」我苦著一張臉,被哈維恩推進浴室洗漱,重新整理頭髮。
「不不,才不一樣吧。」褚先生喝完了藥湯,手上換成一盤中式早餐,蛋餅配蘿蔔糕再加小熱狗……不對吧,這船上連這種東西也有?連醬油膏都有?
「我會自己穿衣服啊。」褚先生哼哼說著,得意地喝了一口手裡的奶茶。
「不要說的好像我不會自己穿──」
同樣都是替我著裝,哈維恩顯然沒打算跟褚先生一樣……應該說要是他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我,我會先被嚇死,基本上就是他將衣服給我,我穿上,間或被塞兩口早餐,被熨燙整齊的正裝穿起來舒適且合身,缺點是上頭的裝飾太複雜,某方面跟袍服一樣,害我很擔心穿上去走路走到一半被上面的裝飾繩帶或是鍊子勒死。
從萬能管家變成萬能醫療班,又從醫療班變成美容院的萬用哈維恩在確定所有套裝都好好穿在我身上之後,拿出了整組看起來很專業的美容工具。
?
「你這東西哪來的?」你為什麼看起來一臉預謀已久?告訴我。
哈維恩面無表情:「很久以前想說會用到,就先準備了。」
……什麼情況會用到這東西?你回答我。
「過來坐下。」哈維恩把我按回客廳內的椅子上,開始替我整理頭髮。
等到最後一根頭髮也服貼安分地待在我的頭頂,我也差不多快去了半條命,時間早就已經過午。
「……太麻煩了。」參加這種正式晚宴太麻煩了。
「是因為你在這裡才麻煩。」哈維恩收拾著散落的用具回應。
「濂紋妖精的文化不是注重美好的大自然嗎。」怎麼搞的都是些一點都沒有很自然的東西。
「說過了吧,對濂紋妖精來說,他們就是自然本身,而自然創造的東西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沒辦法放肆在沙發上打滾,只好用力揉捏手裡的抱枕發洩怒氣。
真是夠了,這些範圍超寬鬆的妖精……等等。
「……夜妖精沒有這種東西吧。」我突然警覺到這件事。
要是夜妖精也有這種習俗,到時候我去參加哈維恩的婚禮要怎麼辦。我難道要梳著油頭穿著三公斤正裝,坐在家屬桌……先不管我能不能坐在家屬桌,但反正一想到我要穿正裝參加哈維恩的婚宴,我的腦袋又開始痛了起來。
哈維恩看了我一眼,顯然沒有很想回答,「沒有。」
「就算有,也請你結婚的時候不要辦的這麼複雜。」
夜妖精嘖了聲,看起來更不高興了。
*
「褚先生呢?」從哈維恩手裡接過一盤糕點填肚子,我隨口問道,除了一開始跑來嘲笑我被抓著翻來覆去,後續好像就沒看到褚先生過來搗亂,簡直像在房間人間蒸發一樣。
「房間裡。」哈維恩指了指主臥房門。
我進房間時,褚先生坐在梳妝台前,看起來也是在替自己整裝,身上已經穿了半套正裝。
也許是因為以隨侍身分參與,他的裝束明顯簡單很多,只有簡單的西裝三件套,但仍跟他平時穿的風格有所差距。
他一腳曲膝踩在軟凳上,一隻腳自然地垂放地面,正將頭髮往上梳起。見我來,透過鏡子打了招呼。
「喔,衣服看起來不錯啊。」他的目光看向鏡子裡的我。手指順過稍顯凌亂的黑髮,將髮絲往後梳,他的髮根濕潤,應該是用了髮蠟或是髮油,好讓他的頭髮更加服貼聽話……明明都是一樣的產品,怎麼我用起來像在塗牆壁,他用就整個像在拍髮蠟廣告。
褚先生的動作十分隨意流暢……真要說的話,就好像這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早晨,他也僅是順著長年而來的習慣打理自己。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神落在鏡中的自己身上,一邊檢視自己,一邊試圖馴服額前落下的幾絲碎髮,嘗試幾次無果,褚先生不置可否地聳了肩,索性不管這些了。
一旁的衣架上掛著已經熨燙整齊的西裝外套,他身上只穿了襯衫馬甲,腰背微微弓起,淺色的裝束與平時他總穿的深色衣物有很大區別,襯衫最上方幾顆扣子與袖扣都沒完全扣上,衣領敞開,露出他略顯蒼白的胸口。
褚先生的動作自然,不急不徐,並沒有試圖追尋完美,也並不一絲不苟。
某一瞬間,我似乎能感覺到他融入了這艘滿載權貴的郵輪,無關背景與出身,而是他本身就該待在這裡。
我好像能理解他所說的:「他會自己穿衣服。」是什麼意思。
跟我兩次穿上正裝都顯得僵硬生疏不同,儘管褚先生平時著裝隨意,但他的姿態表明了對他而言,這身裝束並不是偽裝,充其量只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日常服飾,完全不需要適應便能完美駕馭。
褚先生站起身,順手將袖扣扣上,取下衣架上的西裝外套,又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昨天才燒過一輪,他看起來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嗯……臉色好像有點差,哈維恩,你有口紅嗎?」
在門外待命的哈維恩似乎早有預料,從剛剛的美容包裡拿出一管我好像在老姊的化妝包裡看過的東西交給褚先生。
他順手打開蓋子,轉出裡頭的口紅,這動作我很熟悉,老姊有時候也會,用小指沾取一點,抹在唇上。
褚先生也做了同樣的事,只是他的小指跟無名指聽說已經炸斷在某場戰役裡,他只能以中指沾上口紅,連鏡子也沒看,熟練地調整力度,在他唇上留下一抹色彩。
做完這些,他抿了抿嘴唇,將口紅還給哈維恩。隨手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回頭看我。
「少爺,如何,我好看嗎?」
有了那抹艷色的點綴,褚先生氣色的確好了許多,現在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已經看不出昨日在床上的頹靡,也看不見初來乍到時癱倒在沙發上隨興肆意破壞精美擺盤的粗曠模樣。
我意識到,對褚先生來說,不存在所謂的扮演成貴族。對他而言,撇除實質上的身分,成為貴族,只是他生活中的某一個面向。
「……其實你才是貴族吧。」我忍不住開口。
「啊?」褚先生愣了一下,接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緩步走到我面前,在我方才為了欣賞他的動作而拉過來的椅子前停下。
「少爺怎麼這麼說呢。」他慢慢地在我面前單膝跪下,嘴角噙笑,「少爺像這樣看著自己的隨侍著裝,也確實有貴族模樣。」
「蛤?」我不懂耶,哪裡貴族了?
我覺得自己根本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看到這邊有好看的人在化妝,擅自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用力觀賞的怪人而已。
「嗯……沒關係,少爺您可能也沒意識到吧。」褚先生由下往上看著我,單手扶著我的膝頭,「像這樣看著我整裝,這麼認真,像不像──」
「像不像看著自己精緻漂亮的所有物?」
我愣了愣,下意識就想從椅子上站起:「你別說這種──」
「哎,別慌。」
褚先生笑了下,輕輕將我按了回去,「只是玩笑而已。」他輕巧地站起身。
「你就說嘛,我好不好看?」
我看著面前的男人,對比我與他著裝的光景,有些愣神地點了頭。
褚先生開心地笑了,伸出手,替我整理好了衣領,接著又將自己最後幾顆沒扣上的襯衫扣子扣上,披上西裝外套。
「好了,可以走了。」
時間一分不差,房門傳來輕扣聲響。
下午六點整,維涅準時地出現在我們房門口。
「褚先生,這位──」他看向站在我左後方的褚先生。有些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他叫做冥。是我的隨侍。」我用提前商量好的答案回應他,畢竟我跟褚先生兩個人根本上是同一個人,沒辦法都使用姓氏稱呼,乾脆就取名字的第二個字來用。反正就算這艘船上的要去查,也查不出什麼異樣──褚先生在這個時代根本連個正式身分都沒有。
「啊,冥先生。失禮了,您好,我是維涅利茲,請稱呼我為維涅就行了。」穿著明顯比上次看到他時更加正式,湛藍的裝束外頭罩上薄紗,維涅朝褚先生微微點頭。
褚先生還以一禮,姿態大方,「您好,維涅先生。」我甚至隱約感覺到他連聲線都稍微有些變化……更加低沉柔和,卻絕對不是讓人能輕易拿捏的嗓音。
簡短介紹後,維涅便帶著我們往晚宴會場走。
──小心點,請盡量不要與他分開。
臨行前,哈維恩小心告誡我,昨夜得知船上的情況後,他打算趁著所有貴族都聚集在晚宴會場的時段去探查是否有其他缺漏的異常。至少要確定在我們上岸之前都能好手好腳不缺零件。
跟在維涅身後,我跟褚先生經過長廊與幾座廳堂,來到底部的房間,一扇鏤空雕花鎏金木門矗立。
維涅將我們的邀請函遞上,兩旁的侍衛替我們將門往兩旁打開,展露出後頭據說被稱為秘密集會的空間。
集會聚會一類的活動我並不少參加,但這麼正式的還是頭一遭,甫開門,裡頭的暖光隨著輕柔音樂便傾瀉而出。
我感覺褚先生往我身後靠了靠,悄然握住我的手。
──別怕。
他左眼金色的部分與裡頭的燭光輝映,眼罩上頭垂墜的紅色飾品隨著他的動作而顫動。我感覺呼吸微微一滯,心臟的跳動傳遞到我的耳膜,原因無他,都是因為面前這男人。
踏入那滿富低調奢糜的廳堂,維涅便領著我們往裡走去,一些穿著華貴的貴族們很快就注意到我們這邊。
「這兩位想必就是前些日子公爵從吉斯札羅救起的旅行者吧。」其中一名穿著深色禮服的尖耳紅髮男性率先往我們這裡走來,他的臉很年輕,從聲音聽起來卻是中年人……反正守世界的年齡外貌從來沒辦法連結在一起。
「是的。」維涅隨即介紹道:「這位是褚先生,而這位是其隨行的同伴,冥……褚先生,這位是蓮蒼先生。」
喔齁,聽起來是假名……也是啦,這種場合也沒人會使用本名。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與蓮蒼先生打了招呼:「您好。」
就在我煩惱這種我完全應付不來的社交禮儀居然要延續整整一個晚上時,褚先生幾步上前接過了話頭。
我看見那名蓮蒼先生先是看著褚先生的臉皺了眉頭,似乎沒有很想搭理他,接著卻在褚先生幾句稱讚與玩笑之間放下那點不愉與其聊了起來。同時將維涅一起拉進話題裡,間或夾雜幾句有關與我的談話。
短暫的見面與閒聊很快結束,期間我只負責兩件事,一件是在褚先生問我意見時回答,另一件則像行前褚先生叮囑我的。
「只要我回頭看你,你就朝我點頭微笑就好。」
「這看起來很像什麼回頭找誇的小狗。」
褚先生說了聲賓果。
「就是要讓他們覺得,我的一切行為來自於你的授意。」
褚先生笑了笑,湊到我面前,「少爺。有點少爺的自覺。」
──在宴會廳裡,我就是你最寵愛最放縱,你最聽話的小狗。
「褚先生、冥先生,那麼我先失陪了。」蓮蒼先生離開前還特意打了招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看著我的眼神都帶上了一絲敬意,明明剛剛的對話我幾乎沒說到什麼。
「好的。」褚先生笑了笑,目送蓮蒼先生離開,接著回頭問我。
「先生,我做得好嗎?」
「嗯。」我朝他伸出手,褚先生順勢垂下頭靠了上來,「做得很好。」
得了這句話,褚先生的笑容更開心了,心滿意足地退回我背後的位置,儘管我唯一的作用就是簡短地回答褚先生送來的選擇題,並在他看向我的時候報以微笑。
在蓮蒼先生走後,維涅也朝我們鞠躬,略帶歉意地表示他得暫時失陪。
「雖然很想陪著褚先生您一起在這晚宴遊玩,但很不巧,我得回去先生那邊才行。」有著深藍色眼珠的妖精躬身說道,「希望您跟冥先生都能在晚宴上盡興玩樂,祝願您們有充實且富足的夜晚。」
維涅離開了,我下意識地長嘆一口氣,卻感覺自己的背後被一股力道支撐住了。
是褚先生。
「這就累了?」他的背脊打直,嗓音低沉溫柔:「剛剛的對話,還可以嗎?」
他自然地領著我來到一邊的餐食區域,從經過的侍者托盤上取下酒杯,放到我手裡。
「有點累。」我喝了口酒杯中的飲料,酒精氣味其實很低,入口有花香帶點甜味,味道很不錯,「你沒事嗎?」
「還好。」褚先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背,他手掌的溫度不可思議地讓我方才的緊繃散去八成,「放鬆點,跟剛剛一樣,我會讓他們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小少爺只需要同意我的所作所為就好。」
褚先生說,抬起頭看向四周,雖說每年只有二十組乘客可以登船,但晚宴規定一人能帶上一名同行者,這樣算下來,整個會場至少有四十人以上,柔和的燭光映照在餐桌、餐具上,空氣中傳來酒香與餐點的氣味,這裡的天花板挑高,用玻璃一類的透明材質築成,隱約雕刻著精細的花紋,現在的時間,正好能從這透明穹頂看見外頭逐漸被暗沉黑夜覆蓋的天空。
與宴者都身分不凡,每個都經過精細妝點,彼此之間低聲交談,說到盡興處發出輕笑,杯盞交錯發出清脆碰撞聲,所有人、所有種族的目光乍看之下帶著對晚宴的熱情,卻同時也夾帶著一定程度的打量探究。
褚先生倒是在這種環境如魚得水,他自然地在長桌之間穿梭,將餐點擺上我面前的餐桌,適切自然地替我將食物拆分成一口大小的份量,將餐盤推到我面前,「請用。」
真不知道該不該說溫斯蘭公爵準備周到,褚先生的衣裝裡還有雙皮質黑色手套,用來遮掩他左手的義肢與右手的殘缺。
用餐期間,來了幾名賓客攀談,褚先生周旋其中,我則在一旁專心吃我的,撇除這種晚宴對我來說實在很不友好,宴會當中的食物還是一等一的好吃,依照之前在房間惡補的用餐禮儀,雖然吃的很拘束但起碼是吃了個半飽,還有餘力自己繞到甜點長桌撈點點心回來。
「少爺。」看到我回來,本來正與一名穿著華美長裙女性攀談的褚先生眼神一亮。
我笑了下,輕戳起其中一塊糕點餵到褚先生嘴邊,他有些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接著笑瞇瞇地咬下一半。
我便也跟著將剩下那半送回我口中。奶香味的糕點入口即化,妖精的點心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去吧。」我覺得自己也逐漸抓到精髓,在褚先生又朝我投來目光時,向他點了點頭,好像自己真就是馴養了一隻愛玩犬隻的貴族人士。
不知何時,我身邊聚集了幾名貴族,細語之間夾帶著輕淺笑聲。他們雖然也會對我投來視線,也會向我搭話,但很快就被褚先生拉去目光。
褚先生嘴角自始至終都帶著溫煦笑意,手指托著高腳杯──那是我看過他手上換的第五個酒杯了,讓人感覺他好像喝了不少,但實際上並沒有。
所有他經手的杯盞通常只輕抿一口就不再飲用。
在人群中的褚先生溫雅地回應所有來自貴族們的疑問,用半真半假的海上故事以及傳說來攏住貴族們的注意,捏造虛實參半的身分背景滿足貴族們的好奇心,再以適當誠懇的讚賞作為結尾,徹底讓那些貴族們敞開心房。
尤其是方才見過的蓮蒼先生,熱切地湊到褚先生身前,與之碰杯交盞。
從四周的貴族口中隱約能得知蓮蒼先生也是濂紋妖精,但是遠房分支。
「冥先生,聽說您曾去往東方國家?常聽人說東方世界的山川錦繡,盛產許多如您一般溫雅的上好珍石,是否屬實?」
褚先生笑了笑,斜倚在我的椅背旁,漫不經心地替我添上酒水,又垂下頭,從外人的目光來看,就像是我拉住了褚先生說話,他湊到我耳鬢邊輕吻了一口,裝模作樣地答應,「好的,少爺。」接著又站直身子。禮貌地朝蓮蒼先生舉杯。
「謬贊了,先生。我曾有幸見過東方盛產的玉石,可不敢與之相比。」
蓮蒼先生的視線饒富興致地自褚先生臉上掠過,在我身上稍停了片刻,「冥先生,您果然是個謙遜的人,啊……原諒我如此形容您──和海浪溫養沖刷出的溫潤珍珠一般,讓人想細緻珍藏……珍珠與玉石相同,終究得置放於適合的所在,才能真正體現其內藏絕美。」
我握著酒杯的手指緊了緊,褚先生的視線沒轉過來,手卻覆上我的手背,安撫似地輕捏了兩下。他的笑意仍舊溫婉,雙頰泛著淺淺薄紅,我也不知道那是喝酒,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造成的,只是他這副模樣,看上去更讓人心醉神迷──看那些貴族的眼神就知道了。就算是褚先生臉上的疤,也阻絕不了他懷揣著足夠比肩貴族的氣度與富藏的知識涵養。
像是沒聽出蓮蒼先生口中的試探,他含著酒杯杯緣,抬起眼看向蓮蒼先生,有些口齒不清,有些含糊,「蓮蒼先生必定是獨具慧眼之人,不如您看看,我現在的模樣,好看嗎?」
「那是自然。」
褚先生輕拈酒杯,側著身子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聽見蓮蒼先生的回答,表情看上去高興的要命,手背輕貼自己橫過三條深刻疤痕的臉,「是嗎,我這裡可是有舊傷的喔。」
時常聽人說笑意不進眼底,但褚先生就是有辦法一顰一笑之間,每個笑容都柔和且真實,半點沒有敷衍的意思。
「我聽聞濂紋妖精最是崇尚自然與自然之美。」褚先生的語氣似乎帶著遺憾,「正好蓮蒼先生也是濂紋妖精,不如由您來看看,這樣被重塑過的肉身,還算是自然嗎?」
我這個角度正好沒法看見褚先生的表情,我輕輕地勾住他支撐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他微微彎曲手指,牽住了。
「傷疤來自時間與歷史的餽贈。」蓮蒼先生輕聲說道,不知何時已與褚先生站在一個極近的距離。
褚先生彷若未覺,維持著坐在椅子扶手上的姿勢,微微仰首看著蓮蒼先生,「喔?蓮蒼先生這話倒是有趣。」
「如同海浪在礁岩拍打留下痕跡,您這一身、您的靈魂,自然也是為時間浪流所鑄就而成,如同漼流一般……讓人想知道這之後究竟藏了什麼故事。」
蓮蒼先生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褚先生的臉頰,褚先生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在這瞬間側過身子,又替我取來另一盤甜點。
有關褚先生的疤痕,其實他自己幾乎沒說過,我們也沒怎麼問。有關他的身體怎麼失去的,眼睛怎麼消失的,又或者是臉上那道從臉頰貫穿下顎直到頸項的傷是如何造成的,沒有人知道。
「想猜猜嗎?」褚先生笑了笑,「那就來玩個遊戲吧。」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有關浪漫的愛情故事。二,來自仇敵的追捕。三,血親之間的反目成仇。」
霎時間,貴族們在這三個選項間猶疑不定,氣氛反倒有些高漲。
「少爺,想猜猜看嗎?」褚先生的心情看上去十分愉悅,低下頭來問我,我皺起眉頭。
「別亂說話。」
「我才沒有。」褚先生安撫似地輕吻我的額頭,「別生氣了。快到舞會時間了。」
話語方落,四周的光線驀地一暗,本來輕快的音樂也轉了個調子。一道身影從階梯上方出現,一襲暗藍長袍,布料質感柔順,隨著來人的步伐輕輕蕩漾,如同海潮一般翻捲浪花,衣領與袖口妝點著銀白色紋路與細緻的剔透碎鑽,在昏昧的光線裡閃爍,比起星空,更像是倒映在海面的破碎月光。
「是公爵。」我聽見身邊有人細語著,本還有些細碎話語的廳堂內霎時間只剩下外頭的海潮聲與柔和音樂。
溫斯蘭公爵的薄紗披肩自雙肩垂落,像是海面聚散的薄霧。
他徐徐踏階而下,接著停下腳步。
「歡迎遠道而來的貴客,也由衷禮讚海風捎來諸位的步伐,無論本來身居何處,僅代表濂紋妖精向眾位致上祝福。」溫斯蘭公爵的嗓音如水溫和,很難辨認性別,語調輕緩,讓人聽著十分舒服,很適合拿來說睡前故事,「世界是海洋,安索迪瓦為舟船,願所有人皆能不虛此行,終得漼流。」
說著,溫斯蘭公爵揚起手,廳內的燈光再度敞亮,低柔的音樂再度轉換曲風。
我聽過的,是昭示舞會開始的節奏。
褚先生露出略感遺憾的表情,「看來答案得等晚些了。」從扶手上站起身,單手按在自己心口,朝四周施禮致歉,「那麼,謎底就煩請諸位來找我拿取吧。」
蓮蒼先生的眼神一喜,在褚先生說話的一瞬間便想上前,但褚先生卻這麼湊巧地正好轉身,朝我伸出手。
蓮蒼先生扼腕地收回手。
「少爺。」
昏暗明滅的微弱燭光裡,褚先生的眼神不再那麼帶有鋒芒,混濁眼珠裡跳躍著光點,溫柔至極。
「有這個榮幸,與您共舞嗎?」
*
他再這樣下去,縱使知道是為了順應晚宴才做出的行為,我也覺得自己要淪陷了。
深吸一口氣,我將手搭在他的掌心,觸手可及的不是平時我慣常觸碰到的、略為粗糙的皮膚,而是革質的手套。
我有些不滿地撇嘴,便見褚先生無奈地笑了笑。
「別不開心嘛。」他氣音說道,叼住手套一角,將手套脫了下來,「來?」
「別再亂通靈我的腦袋了。」我瞪了他一眼,將手搭上他的腰,另一隻手則與他交握。
「怎麼可以。」褚先生從善如流地配合我的動作,穩穩地攏住我的掌心,「我是少爺最乖最聽話的小狗耶。」
不,怎麼說都不可能會是狗吧。
我看著褚先生的臉,在心裡偷偷補上一句。
再不濟也是頭瘋狼。
我能感覺到四周投來的審視目光,尤其來自那名濂紋妖精,但褚先生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恣意帶著我在舞池當中隨著節奏而走,每一個轉身、回眸,都再在顯示著他心情正好。
這實在很荒謬。
我能撇見高聳落地窗裡我們的倒影。
我不知道褚先生怎麼做到的,但我們看上去就像是再尋常不過的兩名舞者,相互配合著踩踏音律。
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是褚先生做的,沒有他,或乾脆換了個人來,都只會得到我彆扭的舞步。
「少爺,您分心了。」腿上傳來力道,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正好踩在相應舞點,褚先生猛地一施力,將自己帶入我的懷裡,如果這個動作由尋常舞伴來做的話,應該是要女方舞者小鳥依人地靠在男方舞者懷裡,相隔著曖昧纏綿的距離。
但褚先生從來就不按牌理出牌,他將那點模糊不清的距離化為零,肆無忌憚地貼在我的身側,「是我沒讓您盡興?」趁著相貼的短暫瞬間,他在我耳畔低聲調笑,接著便又退出很大一段距離。
盡興?可太盡興了。
我咬咬牙,這支舞的最後是該男方輕摟著女方,像要將人挽留在身邊似地帶回身邊。
我還來不及這麼做,第一支舞的樂音緩緩走到盡頭。
四周關注我們這邊已久的貴族們明顯地朝著褚先生伸手,做出邀請姿態。
而依照禮儀,我知道褚先生必須得回應這些邀請,無論拒絕或接受。
褚先生無奈地看了我一眼,緊了緊與我交握的手,接著依依不捨地鬆開。
最後一點指尖溫度隨著下一首舞曲的音樂奏響而離去。
我長嘆一口氣,眼角餘光撇見褚先生將手套戴回去,姿態自然地應下了蓮蒼先生的邀請。
我重新回到方才的位置,有不少人跟我一樣,禮節性地跳完第一支舞後便退到場邊,仔細看的話,多半是跟隨著貴族來的隨行人,隨侍或是親人一類的都有。
相比之下,這些人對社交的意願就並不那麼高漲。
我本來也沒有很喜歡這種場合,既然能得一時片刻的喘息時間,我並不介意就這樣在旁邊龜到結束。
讓一旁的侍者替我拿來無酒精飲料,我乾脆觀察起舞池裡的褚先生。跟他跳舞不是頭一回,但在旁邊看他跳舞確實是少見。
在與其他人共舞時,他似乎更喜歡做主導的那方,巧妙地讓自己用更少的步伐完成同樣和諧的舞步,像剛剛那個急著想上前與褚先生接觸的蓮蒼先生,不過轉了幾圈便自然而然地在褚先生的引導下又換了個舞伴,不著聲色地彷彿他換的不是身邊的人,而是手上經手只飲一口的酒。常聽聞人說舞池當中的舞間就像是密談的隔間,所有私密的對話都能在此進行,藉由舞步、眼神與交握的雙手,能傳遞的訊息既複雜又曖昧不清。
但褚先生這換舞伴的速度……連讓我想猜測他們之間都說了什麼的時間也沒有。
……連這種地方都能偷懶,我該說真不愧是他嗎。
「褚先生,您不跳舞了嗎?」
就在我盯著舞池中央發呆時,一道我不久前才聽過的嗓音從旁傳來。
我心中警鐘大響,極度不甘願地轉頭。
果然是他。
溫斯蘭公爵站在聲音傳來處,維涅則跟在他身後,微垂著頭。公爵穿著沒像頭一次出場時那樣帶著不容忽視的奢華,大概是換了身衣服,精緻的水波紋花樣繡在袖口,肩膀披著一件深藍色綴著銀色絲線的披肩,身材比想像中還要嬌小,可能都比我矮一些,但舉止優雅,妖精特有的尖耳上戴著同樣精緻的飾品,銀藍色的長髮用銀製飾品束起,總之整體看起來都貴的令人髮指。
要不是哈維恩提前跟我解釋過妖精一族本來就對某些事物十分執著,濂紋妖精除了重視美與自然,同樣也很在乎自己身上的裝飾,甚至可以說非常講究,我會直接把公爵當成喜歡把一堆東西往身上掛的種族。
溫斯蘭公爵來到我面前舉杯致意,我也跟著起身,用妖精的禮節行禮後,公爵在我身邊的軟椅落座。
在公爵坐下的瞬間,我注意到四周的視線,雖然不是很明顯,但仍有幾道目光投注過來這邊。
嘖,能幫我引走注意力的傢伙還在舞池裡,這尊大佛一過來,要想不引起注意都很難,人家船主都直接坐到我面前來了。
「失禮了,打擾您休息時間。」甫坐下,公爵便用略感抱歉的語調說。
「啊,不會……」我連忙點頭致意。
完了,這怎麼處理。雖然他們已經警告過我就算有褚先生在,還是會有好事的貴族過來找我攀談,但我沒想到一來就是大boss。
「您的同伴實在令人驚艷。」溫斯蘭公爵說,語氣輕輕地,像在吟唱某種歌謠,「如同深邃海洋中的漼流。本以為今夜最耀眼的,必然是暗沉黑夜中的璀璨星斗,沒想到是您身邊這位先生……這才讓我無論如何也想與您來場談話。」
喔……簡單來說,就是那邊那個褚先生表現太棒,你想找家長談談對吧。
我突然有種被班導師約談的家長之感。這個家長的口吻聽起來跟蓮蒼先生還有八成相似,果然是同一個種族出身的,講個話都能順帶作首詩。
「濂紋妖精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公爵繼續說,睫毛很長,同樣是銀藍色,他一副乖巧的模樣捧著手中酒杯,「越深沉的海洋背後必有靈魄溫養之,如此看來,的確沒說錯。」溫斯蘭公爵溫聲開口,公爵的聲音是真的好聽,讓人聽了很舒服,「……您也有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呢。就像摻上流金與深墨的礦石。」
……只是形容詞有點太多了,而且那是什麼礦石,我沒聽過啊。漼流?
我的腦袋快速運轉,總感覺好像有從誰的口裡聽到這個名詞。
溫斯蘭公爵看了眼我的表情,輕聲笑了,「失禮了,褚先生可能沒聽過。『漼流』是妖精語,意思是深海中的流光。在外族看來或許僅只是種不可觸碰的自然現象,但在濂紋妖精的傳說裡,『漼流』是足夠追尋一生的珍寶。」
「公爵過獎了。」我稍微點了頭,搖晃酒杯裡面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但反正應該是沒有酒精的,「濂紋妖精是探查深海珍寶的種族,他能得公爵欣賞,我在這裡先替他謝過公爵了。」
溫斯蘭公爵低低地笑了,聲音像是海浪輕拍礁石,既溫柔又帶著一絲遲疑不定的餘韻。
「不用謝我,真正珍貴的事物,是不會被埋沒的,您攜來的這位先生其存在本身,便已經足夠耀眼……要以收藏來說,可說是這萬物之間的瑰寶,海洋贈與的禮。本以為海洋隱晦的光彩僅有濂紋妖精能理解,但見過您我就明白了,果然能映照出星光的,是更璀璨的太陽。」
「我──」 我覺得你不對勁。
我看了一眼舞池之間的褚先生,他正好看向我,沉黑的眼睛伴隨著不動聲色的挑眉。
褚先生十分符合禮節地向與他正說話的貴族女性施禮,接著往我們這邊走來。
「少爺。」褚先生先是朝我點了頭,接著又向公爵行禮,「閣下。」
還不等我開口,褚先生便逕自在我的椅子扶手上坐下,一手環過我的肩膀,「少爺,你怎麼半途跑了?」
我的手被他略微施力抬起,接著褚先生便自然地往我的手掌靠來輕蹭了一下,「玩的開心嗎?」我想起晚宴開始前他跟哈維恩說的,他們要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於是我問他,「累不累?」
「開心呦,怎麼會累?」褚先生又露出了那種平常很熟悉的有點賤的笑容,只是很快就收回去了,「少爺在跟公爵閣下聊些什麼嗎?」
「在聊您呢。冥先生。」接過話頭的是溫斯蘭公爵,他從剛剛到現在都帶著笑意看著我們,「您今夜的表現實在令人驚豔。」
「喔?」褚先生一臉驚訝地樣子,目光在我和公爵之間打量了下,我感覺到他偷偷地捏了捏我的肩膀,微微一笑:「真是受寵若驚,不過是些學過的舞步,獻醜了。」
「您真謙虛。」公爵笑了,「您在場上的舉止風采,外貌、氣質與談吐,以及舞步,都讓人無法挪開視線,如同深海當中閃現不止的光芒,幽深奪目,令人為之嚮往。」
褚先生唉呀一聲,「公爵說的我都要害羞了。這張臉還有點舊傷,能得公爵青睞,不勝感激──少爺?」
我有些皺起眉頭,攬住了褚先生的腰,他有些訝異地看著我,但很快就順從我的動作開口。
「少爺,怎麼啦。」
我看向公爵:「聽公爵這麼說,那樣的流光似乎難以留存?」
溫斯蘭公爵點頭,略感遺憾地說:「是的,那被稱為漼流的海中珍寶,是很難被圈起蒐藏的……這是個老傳說了,據說在最幽深的海域裡,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光芒,當它閃現時,能照亮整片黑暗的水域,所有濂紋妖精的畢生索求,都是為了尋找這抹流光,甘願沉溺其中,甚至願意付出一切,只為再見它一眼……」溫斯蘭公爵頓了頓,緩緩開口,「而那樣的存在,從不屬於任何人,也因此──」
我突然想起在惡補貴族禮儀時,哈維恩跟我隨口提到的濂紋妖精小知識。
──在濂紋妖精的語言裡,「漼流」,也指可望而不可及但必須求得的珍稀之物。
公爵微笑地看著我,「而這世上總有些人,天生如流光般耀眼,無論身在何處,都難以讓人移開視線──您說是嗎?褚先生。」
我愣了一下。
為什麼要問我?
我感覺到褚先生突然有些用力地攬住我的身子,下意識地要抬頭望去,褚先生卻在這時將頭靠在我的髮頂,像是要撒嬌一樣。同時帶著笑意的嗓音從我頭頂傳來:「的確跟公爵說的一樣,難怪我怎麼樣也無法從少爺身上挪開視線。」
溫斯蘭公爵微微一笑,維涅湊到公爵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麼,公爵聽完後當即起身。
「那麼,我也不好打擾你們太久,不巧我還有些事得處理,就先離開了。」
公爵禮貌地朝我和褚先生點頭致意。
「今夜與您二位的談話十分愉快,祝願您與您的同伴能有美好的夜晚,接下來的旅程,還望能再一睹您二位粲然身姿。」溫斯蘭公爵舉杯說道,目光若有似無地停留在我身上。褚先生輕巧地接過我手上的酒杯回禮。
「承蒙公爵關心,能與您話談實在榮幸,也祝願您今夜順心。」
溫斯蘭公爵頷首,轉身離開。
我嘆了口氣。背靠上椅背的軟墊。
我是真的累了。
褚先生有些好笑地看著我,「辛苦了。」他將杯子遞到我手邊,本以為還是那些酒水飲料,喝了口才發現只是普通的清水,「想回去了嗎?」
我看向他,與他背後那片仍舊充斥著燭光舞曲與權貴的舞場。
「你想待著嗎?」
褚先生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失笑道:「褚冥漾,你怎麼又不安啦?」
他沒再徵詢我的意見,將我從椅子上拉起。
「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