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識佛法的準則 

朱倍賢 講於2015.12.20 

【简】

關於真正的佛法具有什麼樣的特質,自古以來就有很多的爭論。不同的論師乃至後來「大乘」結集出來的經典,以不同的標準,判定甚麼是佛法、甚麼不是佛法。層出迭起的部派論典和「大乘」經典,彼此互判誰才是「了義」、「不了義」。越是後出的經典,越是有對較早集出的經典有翻案的優勢——已經流傳開了的、較早集出之經典,畢竟無法對後起的「重新判教」作回應、反駁。

舉例來說,部派佛教發明了「三法印」、「四法印」、「五法印」等等不同的說法,以此認證「具有佛法特徵的烙印」。「般若系統」的眾多經典,則一舉推翻前說,判定「無自性空」為「一實相印」——對終極真理的判定。更後來,以「唯識」為宗的《解深密經》拍板「識外無境」、「三性」等為佛陀最幽深的教義,自稱是比起較早傳出的「般若」「無自性空」之說更為殊勝,是為「第三轉之法輪」。而大概目前佛教界最普遍的講法,就是以「緣起性空」作為判定佛法的「法印」。

然而,遍閱原始經典,全然看不到佛陀以上述的那些方法來判定「法」的真實性。佛陀從來不以某種哲學立場、對宇宙現象本體的某種認知,來界定佛法。佛陀從來不講:如果你把宇宙的本質形容為「緣起性空、無我、自性空、唯識無境……等等」,你的立場就是佛法的立場。

《中部72經》甚至告訴我們,佛陀在本體哲學、宇宙實相的議題上,是全然「揚棄了立場」的;因為他唯一留意和宣說的,是應用心理層次上、改善內心活動的層次上的教義:我們是如何活動(集)、如何放下活動(滅)、如何因這兩者而感到苦迫、解脫苦迫。

是的,原始經典裡,有「無常」、「苦」、「非我」等等的說法。但這些說法是為了促生「厭離、離欲、滅」等「幫助通往解脫的、次第開發的情緒」,而不是描述「法印」的。

《相應部15.3經》說道,看到過去輪迴所經歷的傷痛和漂泊,「足以令我們對諸行厭離、足以令我們對諸行離欲、足以令我們尋求從諸行的解脫。」類似的經文很多,像《長部17經》說道:「如是,阿難,過去諸行已逝、已止息、已變異。阿難,諸所有行如是無常、不穩固,足以令我們對諸行厭離、足以令我們對諸行離欲、足以令我們尋求從諸行的解脫。」也就是說,只要「足以」促生「尋求、朝向解脫」的情緒、動機,光是簡單的一個「漂泊」、「無常」的取角,就足夠幫助禪修者「離棄對境界的遐想和安適感」,而達致解脫。

《增支部5.121經》列舉了達致解脫的諸種取角:

㊀身不淨(asubhānupassī kāye) 、

㊁食惡想(「身心活動需要滋養物,而且滋養物是不淨、不穩定的」——āhāre paṭikūlasaññī) 、

㊂一切世界之不可意樂想(sabbaloke anabhiratasaññī) 、

㊃一切建構活動之不穩固(sabbasaṅkhāresu aniccānupassī) 、

㊄死想(maraṇasaññā)。

很清楚地可看出,這些不是形而上哲理的論述,而是會促發某種主觀情緒的取角認知。

《增支部10.60經》將類同的清單,再加上「無常」、「非我」等其它取角,作為各個都能達致解脫的禪觀。這說明了「無常」、「非我」的作用,是如同「不淨觀」等的作用,而不是「一實相法印」的作用。

原始佛法修行的過程,完全不用、也不應分心於「符合實相的法印」、「甚麼才算是終極真理的敘述」、「甚麼是佛法的最高教義、最高哲學立場」。經文中,光是簡單的一個「無常」的取角就可能證解脫,完全無關乎「無我」、「無自性空」,而是關聯著「厭離」、「非我」(「不可愛」、「不值得抓取」)這些具體「尋求、朝向解脫」的情緒、動機。

原本在佛之教說中的「無常」、「苦」、「非我」,純是為了破除人們對身心經驗的「安逸寄託」、「興趣」、「欣喜愛戀」,重點在於導向「遠離」、「背捨」等心境。所以有的經典偏讚、首推「非我想」(如《雜阿含80經》),有的經典則是偏讚、首推「無常想」(如《相應部22.102經》),有的經典則是偏讚、首推「苦想」(如《相應部22.104經》)。有的經典則是講「無常故苦」、「苦故非我」(如《相應部22.59經》)。有的經典甚至全然不提「無常」、「苦」、「非我」,光是說明心與五蘊的互動關係,就令聽者證入解脫道(如《相應部22.107經》)。也就是說,在原始佛法中,「無常」、「苦」、「非我」沒有哪一個是更貼近「實相」的問題,只有「如何能促生厭離、離欲、滅苦」的問題。

部派佛教改變了這種「解脫道的應用心理學」,在《阿含》和《尼柯耶》的最晚集出的部分,隱約已可看出這種傾向——「無我」等變成了是「描述實相的哲學立場」(例如,《長阿含1經》,T1n.1, p. 9b-12f,提到,「若學決定法,知諸法無我,此為法中上,智慧轉法輪」。這已是隱約帶著部派佛教哲學競述的色彩了)。

原始佛法所關心的,不是「哪一種哲學立場才是符合實相的法印」,而是「哪一種取角,才適合改變這個狀況下的心」。而所有包括了「無常」、「苦」、「非我」等等的取角,都只是一種「心行」活動、建構起來的認知(當然,此類的「心行」和「建構」,最終能引導禪修者通達「不倚賴心行」、「建構活動止息」的涅槃解脫)。

這就是為什麼《相應部22.81經》說:「五蘊我」的「知見」,就如同「五蘊我」的「知見」,都是「建構、心行」。「非我」作為一種「建構、心行、觀念取角」,根本就不是甚麼「描述終究實相的法印」。原始佛經就更加不會以「緣起性空」、「唯識」、「真常如來藏」等來判定佛法的真假高低——那些講法,更是遠遠偏離了佛法了。

註:《雜阿含80經》中,有一段常被誤解的經文:「當說聖法印…若於空[我、我所]未得者,而言我[依無常]得無相、[依苦得]無所有,離慢知見者,無有是處。若有比丘作是說:我得空[我、我所],能起無相、無所有、離慢知見者,此則善說。」後代的論師,對這段經文望文生義地斷言,「無我」是比「無常」和「苦」更高的「法印」,同時又廣泛地誤解「無我」就是「沒有自體」。從此推論出的錯誤的結論,就是「無我」是比「無常」和「苦」更貼近「實相」的佛教立場,「無我」是佛教的「法印」。

然而,這段經文若是從「應用心理學、改善內心活動」的角度說明,實際上闡述的是:觀照「無常」、「苦」的程度,若沒有足夠深入,就不能觸碰、撼動、拔除「我慢」——即「最深層的我執」(那麼,該種從觀察「無常」而生的「無相」認知、從觀察「苦」而生的「無所有」認知,就還沒有達到能「清淨[除卻]」「[我]慢」的「知見[洞視智慧]」,不能達致最高的解脫)。反之,觀照「無常」、「苦」的程度,若能觸碰、撼動、拔除「我慢」,那就能達到「清淨[除卻]」「[我]慢」的「知見[洞視智慧]」,達致最高的解脫。

更簡單地說,這段經文的主要訊息,就是:觀照「無常」、「苦」的程度,一定要深入到能夠威脅、震撼到「我執所立基的安適感和自我認同感」。你看,原本直接與務實禪修有關的佛教經文——「禪修一定要根除自我倚恃感,才算達到清淨」,到後來被嚴重誤解為「無我是佛教最高教義」。對照著《相應部15.3》等為數眾多的經典,再來看《雜阿含80經》中所稱嘆的「無我/空三昧」,就可以知道,只有在「無常/無相三昧」、「苦/無所有三昧」沒有「斷除我慢」的狀況下,「無我/空三昧」才有必需性。其它眾多的經文,同樣地也提到光是靠「無常/無相三昧」或「苦/無所有三昧」就達致徹底解脫的可能性(如《中部43經》所說,對於達致解脫的聖者,此三種三昧僅是名稱上的不同,其作用實則相同。《相應部41.7》也說三種三昧都可達致解脫)。換一個角度說,《雜阿含80經》中的「無我/空三昧」指的是「斷除我執的功效」,而不是「更符合實相的法印」、「終極真理的敘述」、「佛法的最高教義、最高哲學立場」。

那麼,甚麼才是判定真實佛法的「法印」?

原始佛經從不以「無常」、「苦」、「無我」作為判定真實佛法的「法印」,而是以「是否能產生出厭離、遠離」等等「能導向解脫的情緒、動機」,來作為判定佛法的準則(《增支部7.79經》)。《相應部22.115經》定義,所謂的「法師」,就是宣說能令他人對五蘊斷除情感的教法的人。《中部75經》說,解脫的「知見」就是:「哇!這個對五取蘊喜貪的心…我已經被它欺瞞、誘騙了那麼久!」《相應部22.2經》直截地說,「大師的教法」,以「降伏除滅對五蘊的愛」為最高宗旨。

「除滅愛貪、喜貪」是可以透過「無常」、「苦」、「非我」的「想」,但是並不是非要透過這些「想」的。「除滅愛貪、喜貪」是完成佛法目標所必要的,而修學「無常想」、「苦想」、「非我想」則並不是唯一通達該目標的方法(雖然是極為有用、普遍為佛陀所採用的)。「無常想」、「苦想」、「非我想」也必須導向「除滅對五蘊的愛貪、喜貪」才是佛法。若光是有「無常想」、「苦想」、「非我想」,但是不導向上述的目標,而是導向「宇宙實相論述」,就不是佛陀的教法了。

 

佛法不是解決和解釋宇宙人生所有問題的萬靈丹——認為「佛法可以解決和解釋宇宙人生所有問題」,那只是宗教迷信者的認知,不是佛陀聖弟子的認知。佛法只是解決佛陀所認定的最關鍵問題——「內心是如何困陷於苦迫、應如何自苦迫中釋放」。解決了這個關鍵問題,其它的問題就不會是真正困頓自己的問題。所以,佛經裡找不到帕金森氏症的解藥,但是卻提供一條能徹底根治心苦、解除最深層不安的道路。

佛法是有範疇界線,不是無邊無際的。佛法的全盤內容僅僅是「知苦」、「斷集」、「證滅」、「修〔八正〕道」的「四聖諦」內容。所以佛陀曾說「四聖諦」是佛法最大的框架——所有的佛法都在此框架內(《中部28經》:四聖諦被比喻為大象的足印,大到足以含蓋所有其它任何動物的足跡);超過此框架的就不是佛法。

後代大乘般若系統,自認有超過四聖諦的教法(「無苦集滅道」云云,把「四聖諦」貶為僅是權宜的「世俗論述」,把「一切法即空」當作是最高「法印」)。《般若經》把最高的佛法解釋成:一切法「無二無別、了不可得」;一切如夢幻,「設有一法過涅槃者我亦說為如幻如化」。

佛陀原本強調依著「四聖諦」作清楚地分別——苦迫是真實的經驗(「苦諦」),否認苦迫的真實性就不可能有出離;以為苦迫是「如夢幻」就不能真的對「過患」、「短期和長期的危機管控」有警醒之心;以為「法法無差別」就無法準確評判「甚麼才是有價值」、「甚麼是不值得、危險的」。造成、集起苦迫的原因(「集諦」),要正確地診斷,要有具體的、次第的淨化行動才能斷除;涅槃(「滅諦」)是安全可靠的、有智者的真實依歸、非空洞虛無的、是修行之確切導歸處;修行(「道諦」)需要具體改善身口意活動、正確使用注意力、透過「止觀」而逐漸精準化價值評判…而不是以「一切法空」的大一統認知來取代。

《般若經》講,生死和涅槃一樣地空幻,也就是說,「一切法空」被標榜為凌駕於「涅槃和四諦」的智慧。相反於此,佛陀所教導的涅槃,是體證在心理層次上「無上地」、「無從超越」(anuttara)的平安。佛陀這裡所說的「無上」、「無從超越」,完全不是哲學立場競說的「無上」;而是指在實證經驗上,所有苦迫的種子都挖除乾淨、所有內心會被驅迫干擾的可能性都完全斷除,「無法再往前推、往後移、停在中間」的徹底清淨——已經沒有進步空間的至高休息。

涅槃(「四聖諦」的「滅諦」)是真實佛法的最終歸浚、流入處,真實的佛法沒有其它的或更高的導歸處(《相應部23.1經》等)。若把涅槃誤會為某種實相立場或某種生存/活動狀態,就會像《般若經》作者那樣,自作聰明地發明「連涅槃都超過的一切法空」、把涅槃當作是分別意識所區分的二元中的一端(佛法的修行,畢竟也與「二元/一元、相對/絕對」這種遊戲無關)。

《般若經》的內容,與其在原始佛經中尋找其根源,不如在佛教以外的宗教和神祕主義中找它的起始靈感。對比一下《般若經》與其同時期的印度教吠壇多的內容,就可看出這兩者實際是同樣的體系:《般若心經》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無苦集滅道…無無明,亦無無明盡」;而外道的《奧義書》,如Amrta Bindu Upanishad,說道,「是諸法真實相,不生不滅…無苦所繫者,無求道者,亦無解脫者」。《般若經》說「無二無別、了不可得」,為「無分別智」;外道的《奧義書》,如Maitrayaniya Upanishad,說道,「無分別智,見一切法,無有少分分別」。這不僅是與外道的教義相同,《般若經》與後期散文體《奧義書》,甚至在出現的時間和地點上都有關聯。

 

南傳佛教中,多有以異常的身心徵狀,來判定修行者的證量。或有以〔自認為是〕「意識暫時熄滅」而將其當作「果定」(後代論師認定為是證入聖果前的剎那);或有以「身心泯滅、能所雙亡」作為體證涅槃的徵狀。是的,佛經中有「受想滅盡定」而證入聖果的說法(如《相應部41.6經》)。是的,佛經中提到心背離諸行、「即身觸不死界」的可能性(如《增支部6.46經》)。但是,純以神秘經驗中的身心徵狀,來判定是否有證果,很容易誤判。牽涉到了深幽隱晦的體驗時,被主觀、成見誤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這也是為什麼,佛法判定真正的「涅槃智」,一定是立基於「法住智」;真正的「法住智」,一定會導向「涅槃智」)。

我的老師,阿姜杰夫坦尼沙羅比丘)就提到,許多實際上是「無想定」、精神恍惚、幻覺、「無色定」…,卻被當事人或當事人的老師誤會為「聖果的體驗」。而這些自認有過「聖果體驗」的人,宣說著似是而非的佛法。歷史上許多這類被人尊崇為佛教大成就者的,阿姜也會判斷他們所留下的文獻,告知我們這些不是佛法,而是特殊經驗被誤認為佛法的解脫。

所以,當我或他人向他報告一些自認為是極不尋常的特殊經驗,他從不以此肯定,而是強調像「離欲、離結、減損褪解、少欲求、知足、遠離、振奮精勤、簡樸少袱」的特質,是否穩定、增長。

同樣地,歷史的佛陀在講述修行成就,從不以某種神祕經驗的徵狀來判定進度與聖果,而都是以「身心和行為模式上產生出某種正面效應」來談:具體斷除了甚麼「結使」、「煩惱」;對於真實佛法清晰的了解和堅固的信心,價值觀和生活重心也隨之改變;「製造痛苦的行為模式」愈來愈少,身心趨向寧靜;越來越從善如流、相應和尊崇「戒律」、「禪那——聖者之現法樂住」、「不放逸」…;愈來愈不隨著「世俗價值」起舞、不為八風所動…

這些正確修行所培養的特質、所產生的效應,就是上面提到,《增支部 8.53經》所說的「辨識佛法所具有的八種特質」:

「喬達彌!你應該知道法:『這些法導向離欲、非有欲;導向離結、非結;導向減損褪解、非積聚;導向少欲求、非多欲求;導向知足、非不知足;導向遠離、非糾纏喧鬧;導向振奮精勤、非懈怠;導向簡樸少袱、非多袱。』喬達彌!你應該一向地憶持:『這是法,也是律,這是大師的教說。』」

以下來具體說明這八種特質:

真實佛法的第一個特質是,通向「離欲」(virāga),而非「有欲」。

這裡的「離欲」跟三依一向的「離欲」是同樣的字。《相應部22.84經》以多個名詞,形容「離欲」。即,除滅對五蘊的「迷醉、欲、愛、飢渴、焦熱、渴求」。

描述佛法心境特質的經文有很多。其中,《長老偈》與《長老尼偈》,是森林修行的僧侶,體驗到不同程度的解脫所吟詠的心聲。內容常常描述著崇高、令人嚮往的心境跟生活方式。簡短的詩句,表達著深遠的意境。我個人主觀認為,它們是人類文學史上最美的文學。

針對「離欲」,《長老尼偈》第14,淨色(Subha)比丘尼說道:宇宙中各式各樣的天界與天人,這麼多眾人嚮往之境,有哪一個,會令她的心產生貪欲、憧憬與企盼?

淨色比丘尼說,她找不到!在那麼多的天界,那麼多天人裡面,她找不到這樣的人、事、物…堪作為貪的對象!因為「貪在我心裡已被徹底扼殺,已被佛法連根拔起!心不再黏在任何地方」。

她又說,無論這個世間有任何人覺得她美麗或醜陋,不管心現在經驗的是快感或不快感,她的正念都是堅固不動。因為她已經知道所有的「建構法」的不可欲樂,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令心牽繫。

第二個佛法的特質是,通往「離結、無結」、「導向離結、非結」而不是通往「結」。

「結」指的是,把心綁進輪迴的力量和活動。常見的說法有「十種結」,如《中部118經》:身見、戒取、疑、欲貪、瞋恚、色界貪、無色界貪、掉舉、慢、無明。心被這些結綁縛而生壓迫感。其它的佛經也講到,除了這十結以外,任何小的束縛都算一種結。像《中部39經》說「五蓋就是結」:欲貪、瞋恚、散亂、昏沈、疑。

《中部 39經》說:脫離「欲愛蓋」就像剛剛還清債務,那些債主一天到晚來敲門討債、騷擾都停止了;脫離「恚害蓋」就像大病初癒,從吃不下飯、作嘔的狀態恢復正常;脫離「散亂蓋」就像從監獄裡被釋放出來,突然之間你的時間、來去可由自己決定,那種舒暢感;脫離「昏沈蓋」就像從奴隸身分被釋放出來;心從「疑蓋」釋放就像一個在荒郊野外迷路的人,忽然找到路了。

佛經的這些比喻,若以直覺方式體會,尤其是回想起過去禪修的經驗,心從包袱、過患、本來是打結的狀態鬆開來,從不舒坦進入到舒坦的過程——有愈多這樣的經驗,就愈了解、欣賞類似《相應部 22.36》這些經文所要表達的:心在哪裡黏著,哪裡就被綁住;哪裡被綁住,哪裡就被受限、壓制。

《中部 21經》有段經文跟「結使」有關:有一位韋蝶希葛(Vedehikā) 夫人挺有名氣。大家看到她。覺得這個人看起來那麼斯文,講話態度像淑女一樣,走起路來非常優雅,一定是一位很有修養的人。她家有位女僕,卡麗kāḷī卡麗有點鬼靈精怪,看到人人都稱讚她的女主人,她心想:「我每天跟女主人住在一起,我知道她的底細。女主人在外面裝得很有氣質、很有修行的樣子,實際上她的內心應該還有結使/被綁著而不自由的地方 」。

卡麗故意要測試女主人,就白天睡得很晚才起床。韋蝶希葛夫人神色不悅地說:「太陽都已經起來了,妳怎麼還沒開始做事?」卡麗回答:「沒任何理由」。這就好像現代人說的粗俗的話:「因為我爽!我高興!」女主人聽了很生氣就對她咆哮。卡麗心想:「女主人平常看起來會那麼有修行,好像心如止水那麼優雅,是因為我們平常把她照顧得很好。我平常做事很勤奮,她不用擔心家務事,所以她看起來好像很有修行。」

這個故事其中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是佛法對心理學深刻的瞭解。有的人外表可以看起來有修行,卻光是一種教養和文化薰陶的結果,或是暫時被福報保護,所以內心的炸彈沒機會爆發。這並不表示內心深層「苦迫的種子」都去除乾淨了。很多時候,在短時間內,只從一個人的外表、言行舉止、個人魅力,無法判定他的修行是否很有成就。而是要看此人內心的結使,在面臨真正挑戰時,有沒有內在打結的狀況會讓他的行為扭曲。

《相應部21.2經》也很生動地講到「結」:舍利弗是佛陀弟子中幾個最了不起的尊者之一。舍利弗剛證得最高解脫時,在空閒處禪坐思維,心裡冒出這樣的念頭:「這世界上還有沒有任何事情會干擾我?」具體而言,就是還有沒有任何事物的變易、無常、改變及異動,會構成悲憂苦惱、內心不順暢?

「變異」是說一般人在面對事情沒有改變時,不覺得有什麼干擾;如果現在我們的身體健康狀況不一樣了、本來愛我們的人對我們的愛意好像淡化了、本來健康的小孩突然生病了…這叫「變異」。舍利弗自問:「世間還有沒有任何形式的變異會騷擾我、造成內心打結的現象?」他仔細觀照、反省,整個身心所能呈現的任何狀況,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造成他內心打結的現象。

阿難聽到後有點想試探舍利弗。早期僧團裡,佛陀的出現世間,弟子對自己能遭遇到這種世間天上少有的人物而深感慶幸。對很多的弟子而言,若是失去了這樣的導師、依怙,那可說是最大的個人災難!阿難就故意問舍利弗,「有一天,我們老師死了,你內心會不會打結、起波瀾?」

舍利弗說:「內心還是不會打結。如果老師死了,我內心僅可能會有一種感嘆:這麼稀有的老師走了,真是可惜啊!若他能多住世的話,不是有更多的人能夠得益、得到快樂嗎?」

佛陀聞知他們兩人的對話,就跟阿難講:「真的是這樣。舍利弗能做到這點,是因為他的心裡面那個在『自我建構』、『擁有感建構』的引擎——『我慢』已經完全拆除。所以,沒有任何境界能讓他內心打結。」

第三個佛法的特質,「減損褪解而非積聚」。

這裡的「減損褪解」和「積聚」,特別是針對「自我感」的削減和膨脹而說。

《長老偈6.9》,Jenta尊者說:「我年輕時,曾以我的出生、財富、勢力而自我陶醉。」在古印度時代,就像今天的社會一樣,人家是否看得起你,有很大的成份來自你的身分地位;你能不能嫁娶某人,要看你是不是門當戶對、你的財富、從事何種行業等等。在「欲界」裡的活動,所謂的快樂就是如是建立在積聚、競爭上。

Jenta就是來自於古印度的世家,所以特別高傲。年輕時,不只對自己的出生背景、財富、勢力而得意,當他攬鏡自照,看到自己的身材、膚色、體態是那樣的優雅、好看,也令他意氣風發。所以,在外出行時是瞧不起別人的。根據他自己的講法,當時的他內心充滿驕傲、愚痴:「我高舉著我的旗幟,眼中容不下別人。」

有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佛陀,後面跟隨著幾位弟子在外乞食:

那時

睹見了導師

無比尊貴

最上的調御者

如耀眼的太陽

身後跟隨著的乞士

每一位都是

開發了澄澈的覺知

徹底揚棄了憍慢和自我陶醉感

而我

無法自禁

屈身、伏地

在眾中之尊的足下

禮敬

Jenta認清了甚麼才是尊貴,以及世間高下區分的膚淺。最終在森林中精修佛法,不僅斷除人世間的驕慢,也淨除了生死輪轉關鍵之我慢。

另一段經文是《長老尼偈 5.2》。佛陀的弟子來自三教九流,不像當時許多其它宗教是要看出生背景。佛陀有教無類,以「誠心」、「慚愧」、「意願向善」作為收弟子的條件。所以,徹底解脫的弟子裡,有曾經是國王、長者、學者的,也有曾經是罪犯、屠夫、娼妓的。這段經文講的是娼妓出生、而後嘗試著拯救自己的「無垢比丘尼」:

過去,我妍飾著自己的身體

誘引、挑動那些愚癡人的心

站在妓館門口

像獵人一樣地設好陷阱

我玩弄著身上的裝飾品

似不經意地暴露身體不同的部位

耍弄勾引人的把戲

對過往人群拋媚投笑

為自己如此吸引人

得意

而今,身披僧袍二重衣

頭髮已剃除

在托缽乞食歸還的時刻

獨坐於樹下

證入無擾的心境

所有繫縛心的結

不管來自人間或天界的誘惑

斷盡

擺脫了所有的漏

我的焦熱已止息

清涼——涅槃。

第四個佛法的特質是「知足」。

「知足」是更高幸福的起始。包括「禪那」的不同種程度的解脫,肇基於「知足」。脫離開「不知足」的焦熱、飢渴,心就能減少許多無用的動作,體會到更貼近寧靜無為的深邃滿足。

《長老偈 1.1》:

我的草屋有片屋頂、不漏風——

夠舒服的了!

我的心

未曾退失警醒力,

已寧定、獲得自由。

那麼,雨神,

要下雨就盡量下吧!

《長老偈 18》:

這樣就滿足了——

以禪那為樂,決意、念具。

這樣就滿足了——

欣向修行的目標,篤定、做一個「離開了家」的人。

這樣就滿足了——

欣向安適,下決心修行。

有知足安定的心境,單是在閑靜之處、簡單的觸境,都有與禪那相應的樂趣。

《長老偈 1.113》:

清水、巨石,

猴、鹿現蹤,

青苔和水草覆蓋的奇岩——

我心蘇息、清新。

第五個佛法的特質是「少欲求」。

「少欲求」與第一個特質「離欲」,是不同的。「離欲」特指脫離五蘊身心的「美好感」、愛戀,也就是我執的最根本。而「少欲求」則是簡化、減少在世間中的願求。「少欲求」就是不願意把複雜的需索扛在身心上,任其變成自己的枷鎖。「少欲求」就能少壓力,才有餘暇品味那些細緻、真正有品質的東西。

《長老偈 1.57》,一位「草屋簡居者」自己跟自己說道:

這是你舊的草屋,

但你老想著新的草屋;

拋開對於「新的」的企求吧!

要蓋「新的」,就是「辛苦重新來過」。

《長老偈 1.56》,不知是不是同一位「草屋簡居者」,自己跟自己說道:

是誰在草屋中?

一位已「出離家的」人在草屋中。

他那收攝寧定的心,

已從貪欲解脫。

好傢伙,確知如此,

那麼修築這間小屋,

畢竟沒有浪費工夫。

真正了解「苦諦」,自然會趨向「少欲求」。

《長老偈 1.93》,Eraka自言道:

欲樂之貪總是伴隨著壓力,

欲貪中體驗不到輕安。

只有喜愛壓力的人,

才喜愛欲貪。

不喜歡壓力的人,

不會願意貪戀欲樂。

第六個佛法的特質是「遠離、而非糾纏喧鬧」。

凡俗的人際關係,相互慶賀欲貪和囤積,煩惱和習性互相傳染、合理化。「遠離」的其中一個意涵:減少此類無益應酬,深知生命的緩急輕重,不在乎變成俗人眼中的異類,而是堅持聖者的囑咐;交友純然重質不重量,寧願獨處而有品質地反思生命、開展內在,也不願意在沒有營養的喧嘩中虛度時光。

《長老偈 1.84》,Nita比丘看俗人:

終夜,昏睡著;

終日,群眾中找尋娛樂。

到何時…到何時

蠢人得盡苦邊?

《長老偈 18》,大迦葉

別樂於聚會,

別樂於自己成為群眾敬仰、注目的對象。

此中極易忘失自己該做的…而與真正的快樂,失之交臂。

群眾的稱讚、敬意,〔令己高興〕,像入骨之箭難拔除;

〔討好群眾〕而得到的利養、好處,無品之人終難放捨。

乞食而歸,獨上山頭。

心入禪那,了無所繫…

遠離凡俗人的喧囂、擁擠…

青黑雲靄滲曙光,

潺潺流水沁心意。

少事、少務、離人群,

別讓自己忙碌、操勞…

忙著和眾人喋喋不休,

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增支部 10.69經》:世人相聚,縱情於「王論」、「盜論」、「象論」等等——用現代話講,就是「談政治」、「談八卦」、「談娛樂」…,沉迷在「熱鬧有人氣」、「我見解獨特」、「別人愛聽我講話」,或沉迷於聽人家高談闊論。心住「遠離」的人,不樂於這樣的談話內容。談的是「知足」、「遠離」、「怎麼樣能導向脫離糾葛」、「怎麼精進」、「品德」、「定力」、「智慧」、「解脫」、「解脫知見」…。

《經集 1.3經》:若要尋找伴侶,只跟志同道合或品德比自己更好的人交往。如果要交朋友,就結交憶持著法、從善如流的朋友。如果找不到這樣朋友,那就無垢地獨居吧!一個人獨來獨往,內心不依賴任何的人。這樣的心就像風穿透漁網一樣,無法被捕捉;像是出水的蓮花,不被污泥所覆蓋污染。

「遠離」除了有「身遠離」,還有「心遠離」。

《相應部 21.10經》提到,有一次佛陀問一位弟子:「你怎樣修遠離?」弟子回答:「我常常獨居、常常遠離喧鬧。」佛陀說:「那是一種修遠離的方法。但還有另一種修遠離的方法:過去已經發生的,把它放下來、未來還沒發生的,把它放下來、關於眼前正在發生的,把內心的執著、欲貪都放下來。」

第七個佛法的特質是「導向振奮精勤而非懈怠」。

有智之人,對於微小的過失,深具危機意識;對於未來,未雨綢繆。知道人性根深蒂固的惰性、苟且因循是常態,所以不敢掉以輕心。常做自己內在的導師,激勵自己、鞭策自己、自強不息。開發不同種的「振奮精勤」模式而穩固昇進:綿密細緻的「馬拉松」持久耐力、精誠所至的認真投注、百屈難沮的鬥志、關鍵時刻引燃的爆發力…。

《長老偈 2.24》:

需要堅韌的精進力才能達成?

我做得到!

志於覺醒者所需辦的任務?

我必定完成!

我不會失敗——

老師開示的陽光大道,

直達不死的彼岸,

認真努力,

我一定會達到目標、我一定會親身知曉;

像恆河的水流,

奔騰向大海!

 《長老尼偈 5.6》中的Mittakali比丘尼,出家後還忙著送此迎彼、經營佛寺的事務,荒廢禪修者出家真正的任務。直到有一天,偶得片刻閒暇,獨坐於僧房:

忽然間警覺到,

我走的是一條苦惱的路…

人生重要的事,一事無成;

我仍是被「老、病、死」所擺布。

身體崩解前,

沒有時間讓我放逸、疏忽了。

Mittakali比丘尼之後灌注心力於禪修〕

如實觀見了五蘊的集滅,

我從座起身,心已經脫離了禁錮——

佛陀囑咐我的功課,

我想告知他:完成!

第八個佛法的特質是「簡樸少袱而非難養多袱」。

越是複雜的生活需求,越是需要龐大的支援網來支撐。越是龐大的支援網,越是容易某些地方違背己意、須要擔心。所以,不管在家出家,減少變成世間的負擔,減少給自己的負擔。一簞食,一瓢飲,我們從這個世間只需拿取一點點,就感到安全、知足,堪過有品質和豐足的生活。

《長部 2經》提到,讓自己像一隻鳥一樣,不管到哪裡,只是一雙翅膀就可以自由飛翔。同樣地,一個出家人只帶三衣一缽乞食遊方,就可隨遇而安。

當然我們不見得都是形式上的出家人,但起碼可以想想:森林傳承中的祖師爺們,他們在甚麼樣的物資條件下證得聖果?我現在的物資還不夠嗎?我還要擔心什麼!我真的要把生命耗費在對未來擔憂、對現在不滿嗎?「這樣就夠了——活在世上所需要的物資我都已經具足了!」

在最後,以一個喜歡的典故作為此篇的結尾。

《長老偈 6.10》提到Sumana比丘。這位小男孩破了佛教的金氏紀錄,孩童時就證阿羅漢果!在佛法中,深刻地觀照身心所啟發的洞見,是無須要有豐富的閱世經驗,也無關乎是年輕或年長的。

Sumana在小時候,就已處處顯露出得天獨厚的慧根,不管是在定力和神通上,都有不同凡響的成就。有一次,佛陀在河岸的此邊看到在對岸的Sumana。佛陀向身邊的舍利弗說:「你看那邊的年輕小孩,他的內心是如此的寂止,他的修行動力那麼令人感到振奮,他的舉止那麼令人感到尊敬。他是阿㝹樓馱Anuruddha新度的弟子。」

阿㝹樓馱Anuruddha是佛陀弟子裡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阿羅漢。也就是說,Sumana的師承是非常好的。佛陀看見自己的高徒阿㝹樓馱Anuruddha又教出了個高徒——一位自己傑出的徒孫,想必內心是欣慰歡喜的:「Sumana——那個被Anuruddha所馴服調御的人;一個由純種馬帶領出來的純種馬,由不凡者所訓練出來的不凡者!」

Sumana這種連佛陀都稱讚的角色,佛陀接著說道:「像Sumana這種人,你知道他的內心還有什麼希求嗎?他內心還有這樣的希望:別讓世人知道我、認識我。」

這麼了不起的人,有沒有急著要去有自己的群眾、設立部落格/網誌,想辦法讓世界曉得他?他有沒有在關心網路上「按讚」的人不夠多?他內心的希求是:別人都不須要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