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公,陳文興老先生的一生

張貼日期:2020/9/22 上午 05:02:54

六月二十七日,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天。阿公采的一生,畫下了圓滿的休止符,與佛祖逍遙西方去了。

我的阿公,生於一九二三年,農曆正月初一,這是一個幸福的日子,我們最期待的除了壓歲錢,就是阿公的生日蛋糕。而隨著阿公的往生,這一切,將成為我們永恆的記憶。

阿公的一生,要從日本時代的「台北州七星郡松山庄松山九四」,也就是今天現址「今一行」開始說起。

「今一行」,前身是「陳元利布莊」,當年由阿公父親一手建立。由於經營得宜,因此生意興隆,家境也逐漸富裕。家庭經濟狀況的許可,加上阿公的資質聰慧,他與大哥文慶伯公都能接受良好且完整的教育,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實屬難得。阿公兩歲喪母,十五歲喪父,比他大十五歲的文慶伯公,就此成了他最重要的家人,亦兄亦父。直到阿公晚年,仍念念不忘伯公從小到老對他的照顧與疼惜。

阿公從松山公學校(今松山國小)、私立台北中學(今私立泰北高中),最後在伯公的支持下,到日本東京留學,就讀大學預科。伯公希望阿公能就讀被視為台灣中最好出路的醫學院,阿公衷於自己的興趣,考進音樂學院,主修聲樂。這時太平洋戰爭爆發,戰火波及到日本本土,阿公不得已,被迫回台。但,阿公一輩子都沒有放棄對於音樂的喜好。他很會吹口琴,很喜歡唱歌。甚至,對於小時候初學鋼琴的我,抱有很大的期許,經常陪伴我上鋼琴課或指導我練琴。長大一點,阿公更會跟著我的琴韻,唱出他渾厚的嗓音。

阿公回到台灣後,考上「台北青年師範學校」(此為戰時特設的師範學校)及「總督府警官學校」。阿公的性情熱心開朗,急公好義,遂毅然投身警界。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並分派到「台北州警備隊」服務。這中間有段小插曲,其實阿公是第一名,因台灣為當時日本殖民地之故,才屈居第二。

阿公又曾擔任松山青年團團長(類似救國團的青年組織)、松山第一分區第二奉公防空群群長、松山國語報國所指導員(教導台灣婦女學習日語)。這些職務都是義務性質的,不帶任何酬庸。

光復後,台灣面臨政權交替空窗期的動亂。許多在日本時代被管束的地痞流氓,開始對日本人、尤其是警察,展開報復之行為。在日治時代的警察有崇高的地位,及絕對威嚴的權力,但因政權的轉移與民族情緒的被操弄,遂轉任職「台灣農機具製造廠」會計主任。沒過多久,二二八事件爆發,阿公因而差點成為受難者,人生的際遇又一曲折。

光後接管的政府人員,素質良莠不齊,貪污情形十分嚴重。某位外省主宫欲浮報假帳,遭阿公拒絕蓋章背書,因而懷恨在心,便密告阿公以及兩位同事,涉嫌與同事購買二十部紅色腳踏車,預謀叛亂。幸因阿公機警,事先通知被污陷的同事,才能免於遇難。阿公帶著阿嬤逃到基隆山中的一座開彰聖王廟裡,度過了一年多,待事件平息才回家。逃亡期間,阿公其中一位同事,中途下山,便一去不回,音訊全無。而這件事情,卻深深的影響著阿公的一生。

在二二八事件中,阿公除了差點成為受難者,卻也曾發揮助人的精神。當時本省、外省人的矛質情結,演變成仇視械鬥。阿公曾經每天保護一位客家朋友回家,只因為他不會說閩南話,怕他遇上專找外省人碴的本省滋事份子。二二八的烙痕,深深的印在阿公的心坎裡。往後的日子,阿公只得在自家店面開雜貨店,店名「瑞興」,以維持家計。幾度被邀請出任公職,都因為怕在政府裡有「案底」,遭到婉拒。直到一九九0年,阿公欲取得美國居留證,不得不申請俗稱為良民證的「警察刑事紀錄證明」。但二二八的陰影猶存,深怕「案底」被翻出,既恐懼又期待,直到由警察機關出示證明為「良民」,阿公一輩子壓在心坎裡的魘鎮,才從此得到解脫。

後來雜貨店轉為經營布店,取名「今一行」。阿公生前曾說,「今一」的意思是「從今天起我是第一」,可見阿公的理想與氣度。布店的生意主要由阿嬤李素吟女士經營。在阿嬤的妥善管理下,生意蒸蒸日上,在街坊鄰里間打出響亮的名號。而阿公則出外工作,擔任日新歌廳的副理(現今西門町的大新戲院),此時,阿公又發揮人生中的另一企業經營的長才,使得大新戲院的營運達到高峰。然而,最足以津津樂道的,是阿公領導部屬的方法,他對待部屬像親人一樣,即使離職多年,仍有很多部屬舊友,經常到家探視。

阿公天性熱心,樂於助人。公務之餘,又擔任松山區民防隊的職務(中隊長、副大隊長)。特別是「冬防」,必須三更半夜頂著寒風刺骨,巡邏轄區。由於阿公領導有方,多次的民防隊競賽,常拿全市第一。

一九七五年,饒河街拓寬,阿公以他公益且清廉的形象,被推舉為「饒河街拓寬委員會」的副主委,監督政府的拓寬工程,並仲裁官民之間的糾紛。我記得小時候,常常有街坊鄰居,請阿公幫忙仲裁糾紛,也許就是延續著當年為鄉里服務的精神吧。

從大新戲院退休後的阿公,更將今一行的重擔交給長子、我的父親裕浿經營。父親將布店轉型成為寢具用品店,兼作傳統的嫁妝禮品採辦,托阿公的福氣,生意有聲有色。而阿公則過著閒暇的退休生涯,並繼續公益服務於松山慈祐宮、松山霞海城隍廟、台北府城隍廟、福德宮、慈福宮等廟宇,風雨無阻,分文未取。小時候,阿公也時常帶著我一起參與各廟宇的活動,或者帶著我幫忙某些廟的事務。大年初一(也是阿公的生日),都會辦慶生會,阿公經常切完蛋糕後,得趕到慈祐宮去處理、點算過年期間信徒的香油錢(時職財務組召集人)。我們雖不捨他年邁仍操心公務,但對阿公而言,猶然是一種驕傲。

阿公二十三歲與阿嬤李素吟女士結婚,阿嬤是基隆人,畢業於基隆家政女學校(今國立基隆工商),爾後參加「總督府臨時教員養成所講習會」,在日治時代擔任基隆壽國民學校教員兩年(今基隆市信義國小),並在光復後任教台北市興雅國民學校一年。阿嬤婚後,則扮演協助阿公的家庭要角。阿嬤做事細心仔細,是阿公的得意好助手。兩人情比金堅,一同度過最困苦的歲月,包括二二八的逃亡;也共同嘗到了晚年享福的喜悅,看著身為兒孫輩的我們逐漸成長茁壯,過著含飴弄孫的日子。

阿公與阿嬤育有四男二女。長子裕浿,也就是我的父親,接手今一行經營;阿公二子,我的叔父裕釗,早先在五分埔經營進口服飾批發,近年來轉業為房屋仲介,口碑響亮、服務用心,深受購屋者的信任;三子,叔父裕宏,早年投身生涯擔任軍官,深受部隊弟兄愛戴,退役後任職銀行保全,並兼作美術繪畫工作;么子,叔父裕昇從商,業有所成,且為人直爽親切,頗有乃父之風。

阿公的長女,我的大姑姑淑芬,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驕傲。大姑姑留學美國休士頓大學取得生物學博士後,旅居美國從事研究工作,並擔任紐約哥倫比亞等大學教授。么女,小姑姑賈芬,也十分優秀,曾經在救國團青年服務社擔任英文講師,現協助姑丈於斗六經營體育用品店。

阿公的內孫有七名,內孫女兩名,外孫、外孫女各兩名,都還是學生,最長的已經唸研究所,最小的才小學。阿公、阿嬤非常疼愛孫子,每個孫子的出生、成長、求學,都受到阿公與阿嬤的細心照料與呵護,祖孫之情,絕對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描述的。記得小時候,阿公、阿嬤常帶我及堂弟令翔一同出遊。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經常帶我們到新公園(今二二八和平公園)餵魚、散步,還陪我們吃著小孩子最愛的麥當勞、肯德基。只要是阿公、阿嬤去的地方,總會有我們兩個小蘿蔔頭跟著。

無奈,阿公的糖尿病,使他的身體逐漸衰弱,加上歲月的摧殘,生命逐漸凋萎。今年六月二十七日,我剛從台南成大學期結束返家後一天,便接到病危的消息。當天下午四點四十五分,阿公遽然長逝,享壽八十有三。急救時我握著阿公的手,他仍有力氣抓握著,令我好不忍心。最後,阿公的病痊癒了,隨著佛祖,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阿公傳奇的一生,伴隨著台灣近、現代史的發展,寫下屬於他的歷史。阿公的過往,有心酸有歡笑,有沮喪有驕傲。阿公的一生,對朋友,扶急救難;對家庭,愛妻子、疼兒孫。在我們心中十分慶幸,萬分感謝,上天曾賜給我們如此完美的阿公、父親。祝福阿公,在西方極樂世界,永遠快樂! 二00五年七月

(陳令杰係校友會陳文興顧問之孫)

日期:1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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