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一百五十年老店「今一行」─陳文興

張貼日期:2020/9/21 上午 05:15:36

在日本到處可看到百年以上的「百年老店」企業,但在臺灣就很稀少,絕大部分能在光復初創始的就算老店,敢標榜「百年老店」的大概只有郭元益餅店一家了。據名作家柏楊分析,日本的「百年老店」會這麼多,應歸功於日本社會的「長子繼承制」--家財指傳給長子,餘子就成了身無分文的市井平民,所以日本許多擠電車的上班族往往是富翁之子或弟。「長子繼承制」的優點是經營資金不會分散,有利事業規模的擴張,掌門人更會積極栽培繼承人,使事業(企業)的經驗與技術能長期累積而不至於產生斷層,就因為這樣,才造就了國際上銳不可檔的三井、三菱這類的大企業,而產品技術的優良,更是在市場上壓倒歐美群雄。

臺灣社會是「眾子繼承制」,女兒無份,但諸子中,長孫可多得一份。由於資金到第二代就分散,到第三代更是潰不成軍,顧乃有「富不過三代」的現象,所以在臺灣能傳承四代(辜家目前還在第三代)的「百年老店」少之又少。這與台日兩國間的繼承制不同有關係。儘管如此,松山卻有一家口碑佳、生意隆,創業近一百五十年的百年老店─棉被店「今一行」,迄今還耀眼屹立在饒河街上。

「今一行」現已傳至第五代長子陳裕浿,但本文要介紹的卻是第四代店主,現年已七十八歲的陳文興學長帶有傳奇的一生!陳文興,在民國十二年(即大正十二年)生於「今一行」現址─松山區饒河街197號(日據時代叫臺北州七星郡松山庄松山94號),數代相承(現已有第六代)凡150年來,從未搬過家,從未搬過店,這在現今的臺北甚至臺灣都是罕見得。「今一行」的陳家大小兒孫全居於此,猶如日劇「親愛一家人」,和樂融融同處於一個屋簷下。

陳桑的父親,第三代的陳欽塗老先生由第二代繼承了「今一行」的前身,「陳元利布莊」。陳老先生像當時大多數臺灣人一樣,沒有進過校門,但口才好,算盤打的更好,在當時的松山無人能及,加上待人誠懇、講究信用,很有「大阪商人」的風範,故生意興隆,是當時松山數一數二的大布莊。由於家境富饒,又得自父親的稟賦,故陳桑及其大哥陳文慶先生均能接受良好教育。當時日本人歧視本島人,能受教育的臺灣人不多,故兄弟兩人算是「時代寵兒」。比他大15歲的哥哥陳文慶先生畢業於日據時代「臺北師範學校」,後歷任國小教師、各國小校長,於臺北市教育局督學任內退休,今仍健在,高齡九十三歲,在松山堪稱望重士林,桃李滿天下。陳桑16歲時父親辭世,兩歲時母親過世,哥哥陳文慶就兄代父職,亦兄亦父全力提攜唯一的弟弟成長。一生深受兄嫂照顧,故陳桑對哥哥尊敬有加,視為大恩人、大貴人。

~~~~學業高人一等,頭角崢嶸~~~~

陳桑在松小畢業後與別人不同,先唸了「高等科」兩年之後,再考進一家日本佛教團體創辦的「私立臺北中學」──就是光復後「泰北中學」的前身,地址在現今的杭州南路;原址還遺留一座是日佛教牌樓,在阿扁當市長任內,決定將它定為古蹟保存下來。

中學畢業後,「望弟成龍」的哥哥即送陳桑去日本留學。哥哥看弟弟功課很好,原希望弟弟能學醫,這是當時臺灣人最好的出路,但陳桑再唸玩一年的大學預科之後,卻放棄學醫而考入音樂學院,為了忠於自己的興趣與稟賦,而拂逆了哥哥的期望。陳桑嗓音極佳,同學中無人出其右,並吹得一手好口琴、小喇叭,是同學中風頭極健的人物。正當他等待入學時,卻爆發太平洋戰爭,日趨激烈的戰情已波及日本本土,哥哥即急召他返台,而放棄了學音樂的機會。

由於他「性子」很急,一旦決定回臺,立刻擠破頭也要搶到一個船位,因而匆匆啟程返臺,但與他一齊去留學的好友基隆人黃則敬就慢了一班船,而這班船卻不幸在航行途中,遭美國潛艇的魚雷擊沉,葬身海底。哥哥一直嫌陳桑性子太急,但想不到陳桑的急性子,竟然救了自己一命。因為唸過高等科兩年、完全中學五年、大學預科一年,故陳桑功課底子相當紮實,除音樂科很拿手外,數學科也特別出色,所以他並沒有求職,反而分別報考了臺灣人錄取率特別低的「臺北師範」、「臺灣總督府警官學校」(相當於現在的中央警察大學),真是「殺雞焉用牛刀」,果然,很輕易的雙雙上榜。哥哥嫌弟弟的「性地」不好(急性子),不適於「為人師表」,故放棄教職而選擇警界,以警察為終身志業。警官班畢業後,被分派到「臺北州警備隊」服務,當時警備隊的隊部,就是徵收位在大稻埕的大餐廳──蓬萊閣。戰後則變成鼎鼎大名的「徐外科醫院」。在回台後,還未就讀警官學校前,有一段空窗期,由於他熱心的天性,使他沒有閒下來,反而擔任了公益性質的松山青年團團長(類似早期的青年反共救國團)防空郡郡長(女性救火、救護組織)、上松山國語報國所指導員(指導婦女學習日語之免費補習班)。

光復初,臺灣掀起一股「報復風」,許多吃過日本人苦頭的臺灣人,紛紛對日本人採取報復舉動,圍毆日本人──包括日本警察在內。日據時代警察隊取締流氓與小偷十分嚴厲,對治安的良好極有貢獻,使當時的臺灣社會「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警察的治績是受大多數人的肯定的,但卻大大的得罪了上述兩種族群,不過當時這兩種人其實還蠻善良忠厚,只不過是你一拳、我一腳,出出氣罷了,不像現在不是動刀就是動槍。而當時蔣介石提倡「以德報怨」,對這種暴力舉動十分壓制,故「報復」情形不是十分嚴重。陳桑本人雖未遭毆,但這種暴力犯上的行為,看在他眼裡卻極不是滋味,覺得幹警察卻受辱極不值得,由於急性子,便毫不猶豫就辭職了。離開警界後轉入國營的「臺灣農機具製造廠」(廠址在現今的忠孝醫院附近) 當「會計主任」,其一生的厄運就此展開!

~~~~惡人告狀,頓成驚弓之鳥~~~~

就在服務該廠不久之後,發生二二八事件,他被誣陷而差一點遭處決!原來該廠有一個外省籍的採購主管,貪汙、A錢,「買五角報一元」,陳桑與工廠長、總務課長這三位正直的臺灣人,屢次拒絕蓋章付款,致遭懷恨在心。二二八發生之後不久國軍登陸,在臺灣人反抗組織全部被瓦解之後,某天該廠來個兩個理平頭外省人,指名要找陳桑與工廠長、總務課長三人洽購大批農具產品時,但當時其他兩人剛好外出,僅陳一人在廠,於是便交待明天再來,叫陳桑等三人一定要同時在廠,以利一次購妥。陳桑不愧是日本警官出身,有極不錯的敏感度,知道來者不善,於是火速通知工廠長、課長盡速逃亡,而自己也一併逃走。陳桑深知工廠長語課長也像他一樣,是這個外省同事的眼中釘,豈知工廠長並未聽勸告,翌日依然去上班,結果真的被這兩個人帶走,不知去向。而陳桑在逃亡一年餘,事件已大致平息後才敢回家,但從此不敢去公司請求復職,在家過著兩年有餘的隱居日子。亡命在外期間,有一位熱心過人的翁姓同事,冒著生命危險,透過有力管道向有關單位找到檢舉函,才證實真的是遭A錢的外省同事所誣告。函中說陳等三人買了二十部紅色新腳踏車要供暴民反抗政府之用云云。看倌,戰後臺灣社會千瘡百孔,百廢待舉,新腳踏車就是有錢也買不到,檢舉內容怎麼可能是事實呢?

至於這位同事為何這麼熱心幫忙,深入虎穴調出檢舉函呢?這其中有一段小故事:二二八發生之初,政府軍尚未登陸,當時整個臺灣還控制在反抗者的手中,許多反抗的年輕人,常攔在馬路上毆打外省人,只要不會講閩南話的人都被視為外省人,而一律飽以老拳!一天,陳發現翁姓同事下班後不敢回宿舍,追問原因,才知翁是南部客家人,不會講閩南話而怕被修理,陳桑遂見義勇為,每天護送翁上下班,而翁是知恩圖報的人,從此視陳桑為救命恩人,果在輪到陳桑蒙難時,冒死出面挽救陳桑。翁桑與官方有良好關係,後來出任官職,在仕途上一帆風順。

亡命回家後,在家蟄伏了兩年餘,眼看坐吃山空沒有收入也不是辦法,就用自家店面開起雜貨店維持生計,雜貨店工作忙卻收入有限,連現在在美國「紐約愛因斯坦醫學院」當教授的大女兒陳淑芬,在小學二年級時,就得一面在店裡寫功課,一面幫父母顧店招呼客人,一個堂堂日本警官出身的陳桑,真的是「龍困淺灘」,一籌莫展,只能極無奈的過著很鬱卒的苦日子。生活清苦還是小事,二二八的恐怖陰影,一直在心中纏繞不去,這種「精神折磨」才更要人命呢。再開雜貨店的十餘年間,視陳桑為救命恩人的翁桑,屢次邀他出任公職,他都婉拒,萬一「安全資料」被調出來,豈不是自投羅網嗎?甚至有一位松山區區長要陳桑去做他的副手(相當於副區長),也只有心領了。在同輩臺灣人中,空擁有高學歷(警官班等於大學畢業,當時臺灣人中能中學畢業已不容易),卻一無用處,形同廢人,真是窩囊極了!

~~~~古道俠腸,熱心公益事務~~~~

陳桑天性熱心過人,是個能「關懷別人、樂於助人」的人,故在極不如意的境遇下,仍能一面開店,一面擔任松山民防中隊隊長。民防隊是警察的義務助手,勤務很多,特別是遇到「冬防」的時候,更須三更半夜去巡邏轄區,冬夜奇冷,是很苦的粗活,亦是松山暗夜裡的守護神,如果沒有愛心是幹不下去的。隊員可以輪班,隊長卻須「全天候」、「全年無休」、「24H」,但陳桑樂此不疲,越幹越起勁,表現卓越,以致該隊參加競賽,經常拿全市第一。

民防隊員們一直不知道這位警界義工、矮個子的雜貨店老闆,是何方神聖?為什麼能居中隊長、副大隊長高位?因為民防隊的幹部職一直是由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出任,他們雖覺得陳桑帶隊,指揮若定有大將之風,卻不知道陳桑是出身臺灣總督府安藤大將麾下的優秀警官。(安藤戰後受國軍軍事審判,立即一身挑起日本統治台灣最行的全部責任,意圖為其同時受審的部屬卸責,故審判過程快速,迅即結案,並於被押解赴南京覆審途中自盡身亡。安藤是一位臺灣人眼中可敬的仇人,他以生命替其「欺侮臺灣人團隊」的罪行,向臺灣人道歉!這是後來認識的一位臺灣律師說的,該律師就是當時軍事法庭的法官之一。)

民國64年饒河街拓寬(原來的饒河街狹窄如小巷子)時,陳桑以「公益」、「清廉的形象」立刻被推舉為「饒河街拓寬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而主任委員就是大名鼎鼎的臺灣「公共衛生醫學之父」陳拱北博士。這個委員會不是用來與政府抗爭的,而是用來監督政府「依法行政」,拆屋時不可侵界、侵權或傷及民房,並仲裁官民間之爭執,是一個極理性而有力量的組織,堪稱戰後臺灣史上的模範「自救委員會」,今天饒河街觀光夜市上數百「店、攤」的老闆們均能歡頭喜面過日子,松小校友「雙陳」也有一份功勞。

~~~~造化弄人,晚境否極泰來~~~~

陳桑數度在筆者面前怨嘆,自覺年少時空有良好家境,不錯的學經歷,但一生卻只能在揮之不去的二二八夢魘下,過著黑暗的日子,真有生不如死之感。他跟大部份的臺灣人一樣,很「憨直」、「古意」,一生不涉政治,但政治的陰影卻如「纏身靈」一般,死咬住他不鬆口,一直到民國79年才正式結束。民國79年他在美國大學裡當教授的女兒要為她們夫婦申請綠卡,但綠卡的第一關,就是要有臺北市警察局發的「良民證」,這下難倒了陳桑夫婦,深怕他二二八的「黑底」被翻出豈不慘哉!幸好在戰戰兢兢、既期待又恐懼下,順利取得證件,這時才知他已是「清白身」!從民國36年二二八起,至79年,歷經43載之久,他才從惡夢中甦醒,他說「良民證」拿到的那一天,是他半世紀以來最快樂的一天。陳桑可說是一個沉睡半世紀的小巨人,但醒來時已「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歲數了。別人說臺灣於34年光復,但陳桑的臺灣是79年才光復。

真的是造化作弄,如果不是太平洋戰爭,他可以是名滿鄉里的音樂家;如果日本沒有戰敗,他可能是高階警官(他是警官學校第二名畢業的菁英);如果不是二二八,他可能是政界名人。

陳桑一生深受政治的荼毒,但卻是一位「殘而不廢」的人。在他手中,他把150年的老店「陳元利布莊」發揚光大,現在的「今一行」已成為松山區首屈一指的名店。更慶幸的是他的夫人李素吟氏,賢慧過人,她除了辛勤持家外,也是陳桑人生低潮時的精神支柱,而且任勞任怨肩負老店復興的後勤重責。從陳夫人的一生,可以看到臺灣女性的光輝!臺日兩國的「阿信們」實在太多,不勝枚舉,陳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六十歲以後,「今一行」店務蒸蒸日上,陳桑就把店務交給長子陳裕浿主持。另輔導次子陳裕釗從事進口服飾,也獲成功,三子裕宏、四子裕昇也在商界力爭上游頗有斬獲,么女賈芬在杏壇春風化雨深獲好評。他則全心投入宗教,做一名不求回報的義工。現在是松山慈祐宮(財務組召集人)等五座名廟宇的董事、委員、顧問。工作忙碌,每天上班,風雨無阻,但求奉獻未取分文,成了七十八歲高齡的「上班族」!

前行政院長俞國華夫人曾在一次「院長寶座爭奪戰」時,說了一句名言:「政治太可怕了!」後來傳頌一時,陳桑則用了他一生,對這句話做了無言的詮釋。陳桑從二十六歲介入「公益義工」迄七十八歲為止,近六十年歲月,服務人群從無間斷,這該是她最珍貴無比的資歷,足以自豪!

陳文興

學歷:

松山國小

臺北中學校

東京,大學預科

臺灣總督府警官及司獄官練習所警官班畢業

經歷:

臺灣總督府警備隊警官

臺灣農機具工廠會計主任(國營)

百年老店(150年)今一行行東

公益職:

(日據時代)青年團團長

(日據時代)家庭防空郡長

(日據時代)上松山區國語報國所指導員

(光復後)臺北市松山民防中隊中隊長、大隊附

饒河街拓寬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慈祐宮等五座廟宇董事、委員、顧問

陳文興賢伉儷攝於加拿大

臺北中學校-泰北中學全校師生在日式佛教校舍前留影

小時候與家人攝與基隆河畔

民國34年結婚照

在東京留學時假日出遊照

松山霞海城隍廟

第五代的陳文興全家福攝於民國五十二年

陳文興

陳文興於中正機場送行兄長陳文慶前往美國

陳文興是全校行軍時的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