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的無政府女人國

阿莫多瓦的無政府女人國

吳介民

《人籟》雜誌 [2007.03]

前陣子媒體爭吵「穿裙子的,適否擔任國家領導?」男人當家行,還是女人掌櫃好?這本非無聊的問題,但我們的言論賣場頂多 無趣。好好的主題,硬是把它吵成不關痛癢的花邊新聞。

看阿莫多瓦的電影《復活/回家》(Volver, 2006年,台灣片商的俗麗譯名:玩美女人), 給人全然不同的心情,在欣賞通俗性的藝術電影之餘,可以盡情神遊於女性世界的可能性。

故事從掃墓開始,壯觀的集體行動。墳場是生人死者定期碰頭的會所。導演把這第一場戲排得超現實,女人作為群眾的主體,把 墓碑擦抹得明亮眩目,煞似毫宅浮誇的牌坊。這場乾淨透明的戲,我們馬上明白,原來本地有預先為自己蓋墳掃墓的風俗。東邊吹來的焚風,颳得祭品站不穩,預示 著生死之所,世俗倫理將遭顛覆。

導演自陳:這部電影書寫西班牙拉曼恰地區 (La Mancha) 一個村莊的社會禮儀,藉此向他的村人們致敬。當地人相信死者復活,並且二度復臨俗世,無事般涉足此間,「生死 兩界共存無礙」,電影如是,「但卻勾起嘻狂的氛圍,喚醒深情真切的鏡頭。」前者是風俗意象,是異想的靈界。後者是阿莫多瓦藉著影像訴說的弦外之音,他巧妙 地帶領觀眾從超現實轉回現實。

拉曼恰,多年前,主角萊沐達的母親死於一場東風帶來的火災,父親亦同葬火窟。火災之前,萊沐達已經離家出走,嫁給帕可, 並生下女兒。

馬德里,現在,主角的女兒波拉,差點給她父親帕可強暴。混亂中,女兒失手殺了爸爸。

在拉曼恰,主角萊沐達的鄰居阿古思緹娜,長年照顧主角的阿姨,但是苦於病痛的阿姨,哪有力氣烘烤可口的食物,顯然另有他 人看護。這個人就是死了的母親的幽靈 - 街坊鄰居,女人們,都知道。

阿姨去世。萊沐達忙著收拾兇案現場。葬禮,只有妹妹索蕾到,萊沐達缺席,妹妹不理解,街坊鄰居也喋喋便便。

葬禮後,母親跟回馬德里,顯靈給妹妹索蕾。索蕾收留了母親,讓她在家庭美容院當洗頭歐巴桑「外勞」。波拉也認識了祖母。 祖母跟孫女說:「你要及時讓你的母親知道你愛她。」三個人合力演出一幕窩藏幽靈的喜劇。

蒙在鼓裡的萊沐達,一邊處理丈夫的後事,一邊開起餐廳賺錢。故事在此從懸疑的氛圍,插入歡愉嘻哈的間奏,再導入戲劇性的 轉折。這時,阿古思緹娜發現自己得了癌症,來日無多,渴望知道那場火災的真相,因為火災後,阿古思緹娜的母親失蹤了。掛念母親的阿古思緹娜,造訪萊沐達, 請她詢問母靈。阿古思緹娜幾乎是哀求地探詢她母親的下落,到底是失蹤了?還是死了?萊沐達不堪糾纏,直認為阿古思緹娜瘋了。其實,阿古思緹娜的直覺是對 的。答案就在萊沐達母親身上。

終於,萊沐達這家女人們三代團聚。

母女並肩坐在公園板凳,母親懇求萊沐達原諒她,原來母親誤會了萊沐達,她不告而別是因為父親強姦了她。她因此懷孕而離家 出走,找上帕可結婚。

萊沐達的女兒也是自己妹妹。波拉的媽媽也是自己的姊姊。但是,在強姦現場,波拉不知道想上她的帕可,其實是養父。

波拉回憶帕可裸露著身體對她說:「我不是你的生父。」

萊沐達說:「這不代表他可以對你這樣。」

母親向萊沐達告白,父親和她的情人,阿古思緹娜的母親,是被她放火燒死的。村人們以為死的是萊沐達的雙親。母親以幽靈的 身分回到家裡照顧她的妹妹。

『父親是犯了通姦,還是亂倫』導致母親盛怒縱火?東方來的焚風,原來是一股妒恨報復的怒火。

至此真相大白。一家三代發生了兩次亂倫,兩件兇殺案。

電影尾聲,女人們回到拉曼恰老家。母親夜裡溜到對街,悄悄來到阿古思緹娜的病榻,顯靈給她,撫慰她臨終的心靈,這裡是母 親救贖之地,她的靈魂淨化所。此刻,靈魂間的對話無需語言,「生死兩界共存無礙」,亂倫之痛逐漸撫平,殺人案件無須追究。女人們的無言相惜,演活了屬於女 性世界的秩序與倫理。

阿莫多瓦借風譯俗,肥皂劇的題材,拍得如此具說服力, 原因無他:「性的人間」所強加給人類的歧途迷霧,是每個個體必須通過的考驗。超現實的場景,本是極真實的人生。通姦、亂倫、強暴、抵抗、報復、謀殺,如同 電影世界中的東風、火、瘋狂、迷信、死、謊言、女人們的無窮精力(風車的群體象徵),是如此地真實,滲透我們的日常生活。穿梭於現實與超現實,是阿莫多瓦 的看家本領。電影始於超現實情節,逐步誘引觀眾進到現實,將一個扣人心弦的「問題」,丟給觀眾思索。

這個「問題」,是多層次的。波拉失手殺死帕可,恐懼莫名。這是必須立即處理的危機。報不報警?屍體擱哪兒?會把他分屍 嗎?還是丟棄荒郊野外,這些都構成了強烈的戲劇張力。作為觀眾的我們,隨著主角的心情起伏,擔心案情「迸坑」。然而,萊沐達的現實生存能力,使觀眾很快鬆 了口氣。或者,應該說是導演的功力,讓我們意會到,帕可這具死屍如何處置,是不難解決的問題。萊沐達決定自行處理。鄰居將歇業的餐廳鑰匙暫交萊沐達保管。 她先是趁黑與波拉把屍體搬到餐廳冰櫃。本來應該是陰森如太平間的餐廳,突然來了一大群食客而成了嘻嘩溫馨的空間。萊沐達向鄰居借肉借食材,勉強供應了第一 餐,生意於是做了起來。這群拍電影的顧客,帶來故事韻律的喜劇轉折,也暫時解決了萊沐達的財務危機。在這家餐廳,萊沐達、女兒波拉、鄰居們合作無間,供 餐、服務的都是女人,甚至想來頂店的男人都被女人的小謊言打發走。電影世界中男人依賴女人養育而存活。當然,導演也不忘讓萊沐達展露身體魅力,讓生意更好 做。但是,這場萊沐達與電影工作人員之間的調情戲,也僅止於此:只讓俗世交易更加順暢,而不讓進入身體與性的操作。於是,性就不再惹禍。

接著,萊沐達找來妓女鄰居以及鄰居的朋友,也是通過交易行為,女人之間的祕密協定,搬運屍體,開車到遙遠的拉曼恰河邊, 挖洞,將帕可掩埋妥當。從深夜到凌晨,女人們,完成了這件令人難以置信、沒有男人強壯肌肉參與的葬禮。萊沐達行為所體現的,並非對男人的惡感。她並不恨男 人。恰恰相反,她有著溫情的、詼諧的、解決問題的現實感。河流,是導演小時候與母親共處的愉快記憶。電影中這處河岸,是萊沐達與帕可童年邂逅之處。萊沐達 把帕可安頓在他鍾愛的河岸,並在樹上刻下名字與生卒年代。在返鄉的路上,全家人來到河邊休息懷舊,萊沐達讓女兒知道帕可在此安息。一直困擾著女兒的弒父罪 惡恐懼感,隨著母女兩人的眼神交會而飄散。

問題來到戲劇的終點,母親靈魂的「真偽」,牽引出一個更深層而古老的問題:父親作為通姦以及亂倫的肇事者,迫使母親陷入 殺人者的境地。母親的縱火行為是犯罪嗎?如果是犯罪,是否必須接受懲罰?

這個謀殺案,在故里村落的傳說中,罪魁禍首是拉曼恰地區的東風。往生者重臨人間照顧生者,經過街坊鄰居繪聲繪影、指證歷 歷而成為眾人接受的「事實」。於是,在這個由迷信與鄉愿所統治的「社會」,母親的罪並不存在。阿古思緹娜執著追尋她母親下落,動機也不是在找到罪犯。

然而,幽魂乃是藉風虛構,萊沐達的母親確實是個隱遁的謀殺者。波拉失手殺父是無意的自衛行為。但是,母親的問題如何解 決?首先,喜劇的煙幕,讓母親這個角色神閒氣定,即便是向女兒告白那樁火災的真相,也沒有帶著悔意,而是自自然然地敘述著女兒不在家時家裡發生的點點滴 滴。喜劇片的結構,讓導演可以將答案輕鬆帶到:這個殺人案無須追訴。但這不是觀影者應該滿意的解答,喜劇煙幕終究只是氛圍的營造。殺人行為的後果,的確需 要解決。

導演說,本片是在向拉曼恰村莊的社會禮儀致敬,暗示了什麼?

影像世界所呈現的這個村莊文化風貌,在開場如節慶般的集體掃墓行動中,即有強烈的暗示。女人們的團結、信任、和無窮的精 力,是我們生活世界的秩序來源。在許多看似瑣碎無趣的日常細節中,揭示了:是女人在照顧著整體社會,生者、逝者、待生者,皆蒙女性的撫育 (nurturing)。這部電影是對父權國度的徹底顛覆 - 卻不帶暴力與憎恨。男人經常不是不想幫忙、就是幫不了忙。男人只是配角,甚至不太配當配角,也沒有出聲 - 不曾發出有意義的聲音。男人是問題製造者。通姦又亂倫的萊沐達的父親不必說了。帕可失業在家,整天攤在沙發喝 啤酒看運動節目,不做家事,還想強暴女兒。結果自己導致自己的死亡,還讓自己的屍體成為妻女的難題。

導演意不在譴責通姦或亂倫,而是指出:任何具有社會意義的行為,其後果都需要人以足夠的智慧和能量去解決,而女人們通過互信與團結,往往是這些難題的真正 解決者,而且能夠將問題處理得溫柔無痕。

父權的國度,處置罪與罰,動用檢警調查,竊聽盤問刑求,威嚇利誘挑撥(當代美國主流政治學最鍾愛的「囚犯難題」隱喻),法庭辯論審理,最後做出禁閉或處死 的判決(肉體的徹底殲滅physical annihilation, 政治社會學對於國家的最終定義)。

女人國的事,女人自己解決,無庸外界干預。洋溢愛而團結一致的女人,她們有內在精神的自主性 (intrapsychic autonomy),無須外界律法的約束或肯認,而得到圓滿的自律發展。「外界」,除了國家機 器,還有社會大眾構成的「民意」。影片中三姑六婆的輿論,也監控不住萊沐達這家人 - 這家人包括阿古思緹娜,還有協助處理危機的妓女朋友、鄰居們 - 的自發倫理行動。至此,街坊閒言囈語也無關緊要了。這部電影,與其說是向拉曼恰村人致敬,毋寧是挑戰了傳統風 俗所隱含的社會壓力,阿莫多瓦是否無意間下了移風易俗的工夫?生死兩界共存無礙,除了需要擺脫國家的宰制,還須免於社會的監控。

阿莫多瓦說,拍完這部片,內心得到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沈靜清澈。這樣的清靜,得來不易。這種狀態,須通過想像一個迥異於真 實世界的倫理系統。

母親到阿古思緹娜的病榻,是最終的告白與和解的象徵。母親有責任照顧阿古思緹娜,她的內心尚存的混濁狀態(深夜母親如幽 靈般潛行到阿古思緹娜家),也需要通過阿古思緹娜的寬諒而得到澄清。

這樣的結局,是一個以愛調和惡行與救贖,人通過體驗惡、學習寬宥體貼而得到身心均衡的世界。一個沒有警察、沒有檢察官、 沒有法院,沒有監獄的國度。這是個女人國,這裡沒有罪與罰,也不畏懼街坊流言。

在女人國,沒有政府。

(作者為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副教授)